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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轶事
何同桂
陶顺德是饶阳县文教局的老局长。他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我却总能想到一些关于他的轶事。
一
有件事是我亲眼所见。
那天我有事去老陶的办公室。刚一坐下,突然闯进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进门就问:“哪位是陶局长?”
老陶的办公室朴素简陋,不仅没电脑电视,也没沙发软椅。十来平米的小屋仅一橱一桌,两把硬木旧椅。我一看来人就赶紧起身让座,并指了一下老陶。
小伙子没坐,只是不错眼珠盯了老陶几秒种,突然抑扬顿挫地高声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老陶诧异地问他:“你有什么事?”
来人只是红头涨脸地说:“人们都说佩服陶局长,我就是想来认识一下——不求你办事!”说完又使劲盯老陶一眼,大步出门而去。
我问:“这是哪学校的?”
老陶却莫明其妙地连连摇头,说并不认识。
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县教师三千多名,超过了各级行政队伍干部的总数。所以人们常说老陶是全县“最大的局长”。
《红楼梦》中说“大有大的难处。”每逢招生考试、师资调整、职称评聘、民师转正等环节,不仅事关每个教师的利益和命运,甚至会牵连几万个家庭敏感的神经。所以老陶担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民师转正恰似鱼跃龙门,但是指标缺口很大。
老陶常说:“我既要站在政府的角度管理教师队伍,提高教育质量,更要站在教师角度,为他们争取权益,关心他们的疾苦。我们虽然连州县吏都够不上,但也要有一枝一叶总关情的精神啊。”
在印象中,有两件事使我很受触动。为严把转正关口,文教局把文化考核做为一项硬性指标,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因年龄和知识结构等因素,几个执教一生已到退休年龄的老民办教师却迟迟不能过关,而且这些人有的还是三年困难时期下放的国办教师。
为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文教局多次给县政府报告,力主按国办待遇办理退休。因事涉财政、人事、编制多个部门,老陶多方呼吁,积极协调,后经县政府常务会研究敲定才终于解决。我即当时会议的记录者之一。
有个原籍邢台地区某县的老教师,在饶阳教坛耕耘一生,曾多次被评为全国和省市模范。这个老师敬业勤奋,任劳任怨,但从未提过任何个人要求。他过世以后,老陶提议给他原籍的子女一个民师转正指标。这虽是特殊照顾,却体现了组织的人性化温暖,所以文教局和县政府都非常支持。为给这个家庭提供方便,县政府还委派我以政府的名义同文教局的同志赴该县恳请商调,使这位老教师的子女得以妥善安置。
出以公心,为民谋利。受益者自会心如明镜。但那个声称“生不愿封万户侯”的小伙子为何非要“但愿一识陶局长”,我至今不得而知。
二
另一件事是我耳有所闻。
据说有一青年教师有事相求,凌晨即堵在老陶的门口。经常晨练的老陶,刚开门见人提着礼物往里挤,立即把弹簧锁“啪唧”一碰说:“你要有事跟我跑着步说!”来人迟疑地想放下东西跟他跑,他又厉声说:“拿着东西跑,不然什么也别说了!”
这件事后来又有多种版本。有说来人提溜两瓶酒跟他跑了三圈环城,也有的说小伙子背半口袋山药跟着跑到滹沱大桥,赌气扔在了河里。
我1975年与老陶共同下乡,多年交往较深,所以问过他有无此事,但他只是笑着说:“哪有传得那么玄乎。不过这种人叫他们进家就麻烦了。”我说收点土特产也不算大事,他却非常严肃地说:“一点都不能收,这是底线。要是开了这个口子,家里不就成了百货商场!”
凡和老陶相熟的人,都知他“不沾烟酒,不赴饭局,不收礼品”,更不会以权谋私敛财。在这个问题上,即使对待朋友,他也毫不通融。我有个熟人就碰过钉子。为找文教局照顾他的老伴,调整一下工作岗位,他自觉和老陶“有面儿”,就买了一点烟酒。但老陶却斩钉截铁地说:“若是朋友,你就把东西带走,若不带走,咱俩这么多年的关系一拍两散,事咱也别办了!”几年后,这个同事深有感慨地和我说:“人们净说老陶死巴我还不信,看来他真掰得开面子!但后来人家还真帮我把事办了。”我说:“那是你对他还不太了解。”
我也求老陶办过一次私事。
有个同乡大学毕业分在县城中学,未到半年又被调到偏远的一所农村学校。这个女孩拿着调令找我哭着说:“下面几个老师要进城,听说都是城里干部的家属,学校就拣没门儿的往远处开。”
我对她的遭遇有些同情,但考虑到已成事实也没办法,就冒眛地找到老陶,请他以后有机会适当照顾。但他认真听我说完后,非常严肃地说:“这次人事调整,局里有照顾老教师的想法,也尊重了学校班子的意见,看来有些情况还是要慎重考虑。”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年轻姑娘,刚刚踏入社会,立即就碰上这种事,就会把社会的复杂性看得过于严重啊!但让她再回去也不合适,我们再在县城给她调个单位吧。”这几句轻声细语,却有着沉甸甸的份量,于我来说,感动之余,也受到振聋发馈的教益。很多人说,要遇以权谋私的人,这样的事是非送重礼不可。我的这个同乡也想买礼物登门道谢,却被我坚决阻止了。
我倒是到他家去过几次。
老陶虽然上世纪七十年代即是局级干部,还当过县政府的副主任,但多年住着爱人单位的宿舍。后在文教局分得三间平房,也是院落低洼,门窗粗陋,没进行任何装修。他家里没一件贵重家具,吃饭还是坐小板凳,趴一张旧式的低矮小桌。而这种小桌,很多农家也早已弃之不用。
有一次晚饭后我去他家串门,见他正在桌上往嘴里扒拉一碗剩面条,就说:“你这生活倒挺简单。”他老伴说:“中午他陪检查组吃饭,也不给家里打招呼,剩下面条又不让扔。”老陶只是笑着说:“我爱吃凉饭,烫东西对食道有害。”那时他三个子女都已大学毕业,都是单位的工作骨干,我想一定和他这种廉洁朴素勤奋自律的家风有关。最近上网,偶然看到他在中日友好医院当教授的儿子被评为全国优秀医生,更加坚定了我这种想法。
三
老陶退休后,我倒给他送过两次礼物。一次是一部新编的《饶阳县志》,一次是县作协编的几本《滹沱乡韵》。
送县志时我说其中单设一编《教育志》,他高兴地说:“入志不入志,咱们每个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历史。”
见到《滹沱乡韵》时,老陶幽默地说:“北京建了个世纪坛,你们在饶阳建了个文坛。”
老陶退休后,经常在京城和省会的儿女处颐养天年。这些书都是他回饶暂住时所赠,我想他也未必有暇翻阅。但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对这些书十分珍重,不仅认真细读,前年还抱病给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
老陶之于文化,既重视,也内行。他任文教局局长期间,县里未建文化局,也没有文联组织,群众文化和文艺创作都在他工作职责范围之内。那时饶阳十六个公社的文化站非常活跃,县里创办文学报纸《争艳》,还出过一本《民间文学三套丛书》,可以说是饶阳文艺创作最繁盛的时期之一。那时培养的很多作者,至今仍然坚守文学阵地。老陶为饶阳文化建设倾注过大量心血和汗水,看到今天结出丰硕果实自然欣喜异常。因为他也是“文坛”的建设者。
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打开《滹沱乡韵》,一股故乡泥土的芬芳和翰墨之香扑鼻而来,沁人肺腑。你们创办《滹沱乡韵》,给文学爱好者创建了一个笔耕的园地和展现的舞台,成为我县文化建设一朵艳丽的奇葩,既为社会创造了精神财富,也丰富了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你们既使自己的人品文品日臻完美,也为饶阳的历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县现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商贾云集,一派繁荣。这些巨变自然会触动人们的神经,激发创作的灵感和欲望,要记录,要抒发,要交流,要反映。《滹沱乡韵》就集中体现了我县人民实现伟大中国梦的豪情壮志,抒发了人民群众致富永向前脱贫不掉队的愉悦心情,展现了各条战线各行各业奋发图强与时俱进的精神风貌。”
限于篇幅,不能过多抄录原文。但我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多遍,还逐页计算了字数,结果竟有三千多字!在通讯条件发达手机微信普及的情况下,一个耄耋老者却戴着花镜,伏案埋首,字斟句酌,一笔一划写下这封长信,其身居异地心系故乡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一个老党员发挥余热鼓励后进助力文化的赤诚令人感佩。
这封长信,我本想推荐收在“乡韵”书中,但考虑有褒赞我本人的语句,就几经犹豫没有发出。但天有不测风云,老陶溘然长逝,此信已成绝笔。即使再发,他也看不到了。
著名散文作家梁衡有篇杂谈,题目是《为文第一要激动》。老陶之所以给我抱病写信,肯定是十分激动。我写这篇文字时,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故人倏然远去,相交四十余年。从无杯盏酒肉征逐,常闻推心置腹箴言。执掌权柄,贵在无私寡欲;育人立德,终生身为世范。音容笑貌,犹如昨日,轻抚旧笺,无语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