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春天


吕乃华

景物变化,星辰移位,我时常记起父亲的春天。

那时我家的院子已经破旧,但在我的印象中仍然不失格调。房舍高耸,院落幽深,两棵走过冬天的红枣树并肩而立,枝丫虬曲。彼时,微风吹来,在它们摇曳的身影里已能看到青绿的冲动。站上我家北房的台阶高处,就能摸到它变软的树枝,这样给我的感觉就是春天已在走来的路上。

在年迈父亲的概念里,春天蕴藏着无限生机,春天是生命律动的时节。我父亲的炕头,放着《毛泽东选集》《论共产党员修养》《历书》和一些线装书。一般是在南墙根下的雪融化到一丁点的时候,父亲便开启了春天的生活模式。早晨他敞开门窗,让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灌满屋子,然后洒扫庭院。一切收拾妥当,太阳已高过我家的东屋房顶,温暖的阳光正好照到父亲住的西屋里,这时他戴上黑边正椭圆的花镜,坐在炕沿上开始读书。父亲读书时神情凝重,但并不影响他对我的随时说教,我问话、说话,父亲都是应对自如,或是纠正我言行的差错。那天,一对燕子飞来飞去,我也兴奋地追逐着它们,满院子乱跑,父亲说:“燕子不落穷人家,燕子也是益鸟,不要惊扰它们。”听了父亲的话,我不动声色地从粮囤里抓来一把谷子撒在地上,以引诱和喂食燕子,心想,这该得到父亲的夸奖了。谁知,父亲放下书,摘下眼镜,哈哈一笑,说:“儿子!燕子不吃落地的,麻雀不吃喘气的。就是说燕子不吃粮食,麻雀不吃虫子。”我脸生窘态,记住了父亲的话。

当时,生活条件低下,口粮紧缺,养猪的饲料更是让人发愁,为了给猪打食,春天刚一解冻,父亲就背着筐,带上铁锹,去白菜地里刨菜根,回来后洗净上锅煮熟,然后剁碎给猪吃。这样的做法,在大力发展养猪业的形势下,应该是父亲的一大发现。以至于在我长大后,一提到《菜根谭》,就想起父亲挖白菜根的年月,虽然这风马牛不相及。

父亲哥四个,我猜测,如果不是爷爷奶奶和他在北京、包头、呼和浩特三个哥哥的意思,父亲也一定进了城。但现实中没有如果,父亲终究成了庄稼人,在继承祖辈家产的同时,务农为生。父亲懂得“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他精耕细作,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几年中,始终过着“大囤满,小囤流”的富裕生活。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日子斗转直下,但父亲热爱生活,从不服输,他始终认为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就一定能有好生活。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看到过父亲的奖状。上学以后,我才知道那上面的字是:“奖给,党的好儿子吕化南。”很遗憾,我没能保存下那个奖状,也没记住父亲是因为什么事迹获颁以及哪一级政府颁发的。

父亲一辈子说事干事,尊重农时。春天刚一露头,他就把家中的农具搜集在一起,锄头松动了他卸下来,或是重新砍削一下木把,或是在木把上裹一层打湿的棉布,然后揳紧钉好;锄头磨损严重了,他拿到铁匠铺让人重新铺一下钢,回头又是一把新锄头;水桶漏了,父亲找来沥青,融化后涂抹在筲底;背筐坏了,他找来麻绳穿缀好。约摸十多天的时间,父亲把手使的农具全部修理一遍,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当院的西墙根下,太阳照射过来,折射的投影光亮而倔强,让人体味到生活的原汁原味。

读书和顾及家务的间隙,父亲会倒背着手走向田间地头,看村口家禽们觅食的样子,看路边泛青的杨柳,看沟坡处冒青的野菜,看天空翱翔的雄鹰。父亲神情饱满,但也是轻手轻脚。他怕惊扰了正在走近的春讯息,他怕践踏了正在萌生的新绿。春天正是家畜缺食的季节,父亲却不提倡我和姐姐过早地去掐野菜,他说那些野菜刚长出新叶,等它们再长大些。

又是一个初春,父亲的精气神已大不如从前,面对疯长的我他已表现得随和甚至遵从,这在他谨小慎微的言行中我能意识到。那天父亲见我在家,就从箱柜中拿出来两部带着函套、别着骨别的线装书,说:“乃华,这两部书你保管着吧!将来或许有用。”从父亲手中接过书的瞬间,我心底咯噔一下,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既找不到要说的话,也露不出应有的表情,冥冥之中有一种悲伤的痛。再后来,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直至不能下炕。时间进入暮春,天气加快了回暖的脚步,已经昏迷了几天的父亲,突然清醒,呼力地对大姐说:“开——开窗——户。”然后他把脸转向窗外,又说:“春——天来了,——暖风里——都——有了麦苗——油菜花的——味道,——这这窗前的枣树——也发芽了——春天——真好!”父亲说到这,“啊!”了一声,示意我们把他扶起,待他坐起之后,用深情地目光把全家人看了一遍,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那是1977年的春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父亲一生珍重生命,热爱春天,他把春天看作希望的起点,他把春天当作生命的驿站。父亲为我留下的那两部书是《钦定史记》和《中国古代画稿》,在书的扉页上,父亲写着:“伸手等待,寸步难行;自力更生,一日千里。”这不是警世名言却是父亲的最后一次叮咛,从父亲对春天的爱恋中,我领略了父亲坚强、刚毅、积极、向上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