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庄因

那夜我梦见母亲,母亲立于原野,背了落日、古道、竹里人家、炊烟、远山和大江,仰望与原野同样辽阔的天极,碧海青空中,有一只风筝如鲸,载浮载沉。母亲手中紧握住那线绕子,线绕子缠绕的是她白发丝丝啊。顷刻,大风起兮,炊烟散逝,落日没地,古道隐迹,远山坠入苍茫,而江声也淹过了母亲的话语……母亲的形象渐退了,我的视线焦定在她那一双手,那一双巨手,竟盖住了我泪眼所能见的一切。那手,使我走入这世界之门;那十指,是不周之山顶处的烛火,使我的世界无需太阳的光与热。

母亲的手,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强烈印象中,是对我施以惩罚的手。孩童挨大人骂挨大人揍是不免的,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母亲打的片段来,连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都没有。虽如此,母亲的惩戒更甚于打,她有揪拧的独门绝招,我说绝招,是她揪拧同时进行——揪起而痛拧之。揪或拧,许是中国母亲对男孩们惯用的戒法,大概一般慈母在望子成龙的心理压力驱使下,总会情急而出此的。

当然,母亲的手,在我的感情上自也有其熨帖细腻的一面,那时,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裤袜都由母亲来洗。一个大木盆,倒进一壶热水后,再放入大约三洗脸盆的冷水,一块洗衣板,一把皂角或一块重碱黄皂,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下翻搓起来了。安顺当时尚无自来水,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取来用,无井的便需买水,终日市上沿街都有担了两木桶水,水面覆以荷叶的卖水的人。我们就属于要买水的异乡客。寒冻日子,母亲在檐下廊前洗衣,她总是涨红了脸,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的洗,我常在有破洞的纸窗内窥望,每洗之前,母亲总将无名指上那枚结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挂妥在廊下时,她的手指已泡冻得红肿了。

待我们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在婚后头数年里,曾过着颇富裕的“少奶奶”生活的,大哥、我、三弟,每人都有奶娘带领。可是,母亲那双纤纤玉手,在七七炮火下接受了洗礼,历经风霜,竟脱胎换骨,变得厚实而刚强,足以应付任何苦难了。

也同样是那双结满厚硬的茧的手,在微弱昏黄的油盏灯下,毫不放松地,督导着我们兄弟的课业,粗糙易破的草纸书,一本本,一页页,在她指间似日历般翻过去。我在小学三年级那年,终因功课太差而留级了。我记得把成绩单交给母亲时,没有勇气看她的脸,低下头看见母亲拿着那张“历史实录”的手,颤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厉害。可是,出乎意外地,那双手,却轻轻覆压在我头上,我听见母亲平和地说:“没关系,明年多用点功就好了。”我记不得究竟站着多久,但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然则,就在那样的岁月中,母亲仍不乏经常兴致高涨的时候,每到此际,她会主动地取出自北平带出来的那管玉屏箫和一枝笛子,吹奏一曲。母亲常吹的曲子有《刺虎》《林冲夜奔》《游园惊梦》和《春江花月夜》,那双手,如此轻盈跳跃在每个音阶上,却又是那般秀美而富才情的了。

后来,注意到母亲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纹,也微有颤抖,那枚结婚戒指竟显得稍许松大了。有一天上午,家中只留下母亲和我,我去厨房沏了茶,倒一杯奉给她。当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时,第一次那样贴近看清了那双手,我却不敢轻易去抚触,霎时间那双手变得硕大无比,大得使我为将于三日后离开她远航八千里路云月找到了恒定的力量。

母亲的手,从未涂过蔻丹,也未加过任何化妆品的润饰。唯其如此,那是一双至大完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