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我们重暗示，爱旁敲侧击，还怪人家没有悟性。

G住在美国中部，独子在美国出生，长大，受教育，拿到硕士学位以后，在一所大学任教。二十多岁时和在同校的图书馆当馆员的白人女子谈恋爱，不久结婚，六年内生下三个混血儿女。G和儿子、媳妇的关系良好。一切都因正常而平常，无戏剧性事件。

但一桩小事，令G既惊愕又沮丧。他第一次去拜访洋亲家。那一年他年近七十，亲家夫妇也六十多了，男的在小镇当了大半辈子邮递员，直到退休。G进了门，亲家夫妇喜气洋洋地在客厅迎接他。彼此热情地握手，说“很高兴看到你”“今天天气很好”。然后，G欲落座，一看，客厅里一共两张椅子，已被主人占下。他站在中央，满以为主人会去别的房间拿椅子。等待之际，四处走动，说说闲话，赞美挂在墙壁上的鹿角。主人坐在扶手椅上，呵呵笑着，自豪地讲述年轻时的一次猎鹿，怎样发现踪迹，怎样勾扳机，猎狗怎样冲出去。G循例说了不起。心里纳闷，椅子怎么还没送来？再想，亲家家里就老两口，都坐着，哪里有人去搬椅子？

G憋的气一点点膨胀，故意踮起一只脚，捏捏小腿，意思是累了。男亲家没看到，把话题转到外孙上，描述上一次女儿一家来这里小住，小家伙如何调皮。G忍无可忍，“我要坐下”这一句冲到唇间，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G告诫自己：好歹当过大学教授，怎么能在“歪果仁”面前失态？G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确实累了，露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亲家夫妇到底没省悟，G只好以身体不大舒服，提前告辞。

如此慢待客人，连社交常识也没有，为什么？G想了许久都解不透。亲家天生愚鲁吗？不见得，人家夫妇教出来的女儿，多有出息！不但升了职，当上图书馆副馆长，三个孩子从出生起就没请过保姆，她一手包办，家内外大事小事井井有条。亲家故意让他难看吗？毫无理由。人家两口子在儿子和媳妇口里，他们虽不是十全十美，但品行无瑕疵，两代人相安无事。

事过六七年，G还是耿耿于怀。无论媳妇还是她的双亲，逢年节发出聚会的邀请，他一概编造理由推掉。今天和我在电话闲谈，他和我探讨个中根由。

我以为，排除患痴呆症或其他精神病这一条，缺乏同理心恐怕是导因。为什么没有起码的敏感，洞察客人“无椅子可坐”的尴尬？要么从小被骄纵，形成顽固的自我中心。要么是职业和社交的局限，从成长期到就业，都没有接受必要的社交训练，对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如何做一个受人喜欢的人，全无概念，更不曾有过切身体验。具体到椅子，亲家翁先前的职业是挨家挨户送信，用的是脚，开始时也许感受过疲乏，后来习以为常。不论哪种情况，都和椅子不产生纠葛。

感同身受的能力，如果幸运，老天爷会给你，温柔女性的“体贴”就是天生的。如果先天不足，那就要在后天接受启发，予以培养，操练。我提出假设：如果亲家过去不是独来独往的邮递员，而是服务行业中人，会对无椅子坐的客人无动于衷吗？同理心充沛且敏锐的人，接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人家一进家门，他要干的第一件事，是问对方吃了饭没有？若没有就马上做。然后，让客人洗脸，沐浴，休息。如果对方是坐越洋航班来的，最好提供电话或电脑，让他给彼岸的亲人报平安。而不是迫不及待，二话没说，劈头一番长谈，从“上一次分别”起，不理会客人频频掩口打呵欠。

两个老头子谈来谈去，不得要领。忽然，我抖擞精神，叫起来：白费心机了！G问何解。我说，我们重暗示，爱旁敲侧击，还怪人家悟性不足。我们去做客，主人问爱吃什么，回答永远难倒主中馈者——随便。你下次进亲家的家门，径直发问：“能不能给我一张椅子？”落座后，还可以说：“请泡一杯咖啡，不要糖，一点儿牛奶，谢谢！”不劳动人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