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漫说永州


滨海新区总工会 梁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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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列车在衡阳转个大弯,载着我平生第一次折向湘西南,沿着湘桂生命线,去往一个因两江交汇出神秘而让人神往的地方。而它的运行速度,也应声降了下来,让我得以细细地透过山水穿越时空:我要到那里去邂逅一曲夜雨,寻觅一段不平常的巷陌,甚至想经历一场无法替代的张狂、得到一次有别于日常的神助。

它有多个名字,并且每一个单独拿出来考究一番,都是可以吹嘘吃上一辈子的。它叫零陵,亦即头号陵墓或陵墓之首,系因舜帝晚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隋唐以后改称“永州”,“永”即“二水合”之义,盖因湘水于零陵县西合潇水,而“二水合”则可永久、永恒,故得称“永州”。世之两江交汇的凡例很多,比如河汉、江淮、江汉。潇水、湘水之合得称“潇湘”,并有如湘菜,有如辣椒,成为湘楚人的集体标签。但今天永州人自信自豪地对外宣称:“此处是潇湘”“道地潇湘”,霸蛮得连自己都不服的全体湘楚人都集体噤了言,打心底里认准这宗“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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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湖南上空的无边夜雨落到画家、诗人的笔下,就有了“潇湘夜雨”这个悦耳动听的名字,就成了“潇湘八景”中的第一景。某一天在淋湿了客途中的马致远后,就化作一首凄凉小曲:“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淅淅沥沥、飘飘洒洒,从此,那萍洲上空的夜雨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花,被赋予了无边的诗情画意,少了浪漫,多了凄凉。

关于潇湘,陆游有诗云:“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身为蛮荒的大湖南,自古属于贬官流放之地,但屈原、贾谊得潇湘大地之助誉满九州,就是佐证。唐宋八大家之柳宗元“以愚触罪,谪潇水上”,发配在了永州。这方偏僻的山山水水,成全了他的探险笔记《永州八记》,经他命名的愚溪、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八愚”之地也蜚声远播。永州与柳宗元就似那油的火热激发出椒的火辣与芳香,相得益彰生发出无限能量。后人关于永州的记忆联想,大抵都来自于柳宗元和他的《捕蛇者说》《永州八记》以及生活行踪逸事。那构思独特的《江雪》,虽然只是一人一江一个季节的独角戏,一个流放者眼里的偏僻荒野之地的缩影,却迷倒了一大片,成为山水永州的化身象征代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只要一读起,人就被自动代入彼时彼境,由读诗人变成了诗中人、画中人。而柳宗元也把永州的囚笼生活过得活色生香,硬让自己像花朵一样从低调的尘埃里骄傲地盛开,并被公认为山水游记的鼻祖。

自然,永州并非只有蛮荒凄苦的一面,可以用那著名的八记或八愚概括。有如遭到宫廷御用画师毛延寿打压的王昭君,虽然“画图省识春风面”,其内敛、天生的美是无法抹杀的。这完全可以自欧阳修《咏零陵》得到印证:“城郭恰临潇水上,山川犹是柳侯余。驿亭幽绝堪垂钓,岩石虚明可读书。”就是在今天身临其境,流连柳子街头巷口,兴之所至杖藜探幽,看溪水悠悠自往自来,看无主草堂燕飞盘桓,看柳门竹巷依依在,看野草青苔日日新,不由得同样发出“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的感慨,也禁不住“欲买愚溪三亩地”,不辞长做零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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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认为湘人狂,大抵是因为那个莽撞得竟敢揶揄取笑孔丘的“楚狂”,以及那位颇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夜郎。零陵自带厚重的历史沉淀,后人往往有难以承受之重而难以做出取舍,也就成就了人们内在的自负与我行我素的张狂。不为陈法所圈、意欲超越古人的怀素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其独步天下的草书神诧鬼惊,狂走龙蛇,自言转腕无所拘,大笑義之用阵图,让盛唐的气势和神韵在书法中得以最充分的体现。

身为劳苦大众自然脱不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素朴情怀,尽管被命运按在地上摩擦,他们依托湘江、潇水赋予的灵性与包容练就了不温不火、慢条斯理的处世法则,一边崩溃一边自愈地挨过烟火人生中的各色磨难。当代知名作家残雪、学者邓晓芒的母亲李茵女士,没有上过一天学,仅靠自学学会了阅读,但老人家70岁起开始用笔墨写作乡土生活的回忆性散文,82岁时结集《永州旧事》出版。从中不但可以读到鲜活的真实的生动的风俗人情,人们更会惊叹于当地人既安于天命又自强不息的态度。

置身于慢生活节奏下的零陵古城,漫步在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柳烟花艳中,我突然觉得每一位当地人都是一滴水,他们把街道、巷陌都汇集了河流溪水,并与身边静静淌过的湘江、潇水合力交汇出了一种悠然自得。这就像一味神农尝过的老中药处方,适合文火烹煮,专门对症今天快生活里的种种不适应。零陵人懂得用“色声香味触”各种方法来抚慰“眼耳鼻舌心”的各种意图,并与落寞达成和解,很恬静地伴着潇湘夜雨,把日子平淡而有仪式感地打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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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地道的湖南人,永州(或零陵,或潇湘)于我来讲,此是“熟地”,游子“当归”,永州之行,就是一场寄情山水、寻根溯源、抱朴怀素的永久修行。

此次“修行”的成果包括:新认知了《潇湘神》这个词牌。唐朝大诗人刘禹锡贬官朗州(今湖南常德)时,为祭祀湘水之神,挥笔而就二首《潇湘神》小令:“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两首词令,写尽人世间的离愁别恨、怨慕忧伤,其原始的题材就取自零陵:舜帝南巡驾崩,他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越洞庭、溯湘江苦苦找寻踪迹未果而投湘水自尽,被湘土人奉为湘妃;她们泪洒于竹枝上而留下斑斑泪痕,遂成斑竹。其二,是实地探访了愚溪汇入潇水处的“霞客渡”,重温明人徐霞客自衡阳沿湘江而上至潇水的探险之旅程,从而跨越时空实现了文字记录与实时景象的完整交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出自南北朝时期《江南曲》中的这副对联,悬挂在萍洲书院的门户实在是天作地设。登上萍洲岛、立足书院山门前,眼前就是潇水、湘江千古以降的风云际会,谁人不会扪心发出“为谁流下潇湘去”的追问?而我这位洞庭归客,真的与阔别整整三十年的大学同班同学、一位正牌的潇湘故人实现了重逢,彼此把酒言欢,“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那自湘桂铁路上破空而来的清远笛声唤醒了过往诸多的青涩记忆,而那些奔流不息的时光,曾经像煅烧过后的陶纹定格在了坚固的陶胎,此刻也就随着命运的节拍做坚强的脉动与起搏。

自然,在永州血鸭鸡杂的加持下,挥毫也得潇湘助,江山处处风雅颂。其中关于潇湘夜雨,我写道:“苦涩的只是娥皇眼角里的余光。失聪的是女英指尖上的味蕾。是剧本在传承中出了错?苍悟大地用一座零号陵墓安葬故事的主角,驱使着无数粉丝沿着湘桂铁路往西南方向出逃。历经万年千年直至恒永,爱到如今,冷水滩前的烟火见证,假戏无法演绎出人间真的味道。夜色正好,湘水潇潇,萍洲上空,雨点落得恰是时候。过往的愁无需计较,最好是忘掉——那湘君,抑或是柳子会心及体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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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每次到站时,车厢都会响起播音员甜美的道别:

“下次旅行再见!”

下一次到永州去,会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