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拉钩


□张雨宁

敲下这篇文章的时候,雨正拍打着我的窗。

自从爷爷病重的消息传来之后,伯明翰连着几天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湿润的、灰蒙蒙的、萧瑟入骨的五月。我在得知最终消息前的那天晚上梦见了躺在病床上的爷爷,梦里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要好好学习、要做他的骄傲,还和我拉了钩。手指交叠的触感太过真实,我惊醒之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翻遍网络,哪怕找到一句“梦见老人和自己说话是为老人增寿”我都会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爷爷会没事的,会的,他还要等我回去的。

看到噩耗是伯明翰当地清晨,我扫过微信消息后睡意全无。往常热闹的家庭群聊那些天分外安静,我不知道葬礼进行到了哪一步,我不知道家人们聚在一起如何缅怀爷爷或者互相安慰,唯独我缺了席。那种感觉糟糕透顶,我几度想发消息说些什么,抓起手机却又默然。说什么呢,什么样的言语才能蹚过悲伤的河呢?

直到妈妈发来消息,让我打视频过去和奶奶说两句,安慰老人家。奶奶出现在镜头里,我张口发现声音控制不住地抖,一切都在明晃晃地提醒我——上一次打视频回去还是过年,全家团聚的日子,镜头那边是共同举着手机的爷爷奶奶,而现在,以后,都只有奶奶一个人了。我和奶奶说,我梦见爷爷了,爷爷最后叮嘱了我几句,还和我拉钩呢。奶奶听完流着泪笑了,奶奶说没错呀,这些话就是你爷爷爱说的,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啊,别太难过了,没事的。

挂了电话后,我握着手机发愣,窗外,只有海鸥收敛翅膀落在对面的屋檐上和我对视,我突然埋头大哭起来,那一瞬间攥住心脏的不只有悲痛,孤独和恐惧要将我淹没了——是的,恐惧,我脑海中各种和爷爷相处的往昔一个接一个浮现,我却惊恐地发现,站在回忆里,我看不清爷爷的脸了,最终顽强浮出水面的,竟是那样细碎的闪光,那年夏天爷爷给我买的雪糕的味道,还有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爷爷抛起来又接在怀里的笑声。记忆的底片如斯脆弱,我张着嘴,却好像只能发出不成声的音调,过了许久,我才听见自己在哭着喊什么——爷爷,我想你,我想回家。

生命的安排真是太荒谬了,那一刻我想,要让一切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东西,成为一个人离去后触不可及的奢求。

过了很久,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万千金光破云而出,那只暂且停驻的海鸥重新振翅,向着贯穿天地的光芒飞远。正午的太阳刺得我干了的眼泪再次肆意流下,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爷爷他,应该也不希望我一直哭吧?看啊,一直下雨的英国也出太阳了。恍惚又是出国之前,爷爷拉着我的手说:“我们雨宁啊,一直都好得很!”他说得那么笃定,那么自豪,像一个最专业的专家,说着关于我生命底色最根本的论断。

那声“好得很”,那个梦境里拉的钩,不是空泛的期许,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坚韧的祝福,我的爷爷笃信,并且要我同样地笃信着,无论身在何方,生命的根脉里,自有淋过风雨向上生长的力量。

我对着阳光,轻轻晃了晃小拇指,像拉钩那样。

不会辜负你的,爷爷。

因为你的雨宁呀,一直都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