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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债
文/曾勇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夜晚,天上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明月山浸泡在无边的黑暗中,花桥河畔弥漫着仲夏时节赣西山区特有的湿热气息。李春生浴着夜色,伫立在村前岔路口,几经犹豫,最终还是进了村。
李春生已经足足半年没有回家看望他那孤寡多病的娘了。花桥地处明月山游击队驻地上源与袁州城之间。一年来,作为明月山游击队的交通员,李春生时常从这里走过,除却传递情报,还时不时的要从城里购买部队所需的盐巴、布匹或者枪伤药之类的东西回去。他屡屡路过花桥而不进村,是因为这里属于国民党统治区,谁家有人参加了红军,全部记录在案,而且看管很得紧。但今晚李春生决定回家看看去。以往从老家走过,多为晴天,虽然也是夜晚,但夜色中难免被人看出身形轮廓来;眼下大雨将至,远远近近的景物一齐模糊在黑暗中,村道上也很少有人走动,此刻回家看望老娘,应该比较安全。
一路顺利到家。途中倒是遇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但黑咕隆咚的彼此间难得辨清谁是谁。正是入睡时分,村里陆续有人家灭灯融入夜的幽暗。李春生娘也刚刚吹灭灯,这时听到儿子在外悄声敲门,忙不迭起床打开门。
久别重逢,母子俩自有许多话说。言谈间,儿子看看娘那双僵硬变形的手,又望望灶台上那半碗稀郎朗的野菜粥,心里倍感愧疚。李春生家是个无地户,靠租种本村财主康富贵家水田为生。娘多年来一直在康家做佣人,因为经常在寒冬天下水洗濯,把一双好好的手冻成了残疾。可以想象,凭娘这个年龄,以她这样两只手,还得外出给人家做这做那谋生存,该有多难!娘显然猜出了他的心思,连忙柔和了语气宽慰他,说自己的手虽然不及健康时好用,但康家日常那些洗洗刷刷的事还是应付得过来。
说到这里,娘的眼神忽又暗淡下来:“春生,你去上源参加红军游击队娘没意见,保长他们成天不给好脸色,娘也受得住。就是前年你爹过世时,咱们家借了后山你表舅三块钱现洋买棺材一直没还,娘的脸面实在没处放。娘这身子骨,就不晓得去哪里赚钱还这个账啊……”
听着娘的话,李春生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在了那系在腰间的罗布汗巾上,手心里不觉已满是汗水。赣西农民有系罗布汗巾的习惯,这种宽两尺、长一丈的蓝色汗巾既可揩汗、洗澡,又可包裹东西。此刻,李春生的汗巾里卷裹着三对耳环、六条金项链,全为今天下午外出打土豪所获。由于情报欠准确,不知土豪家藏有枪支,一同参与行动的战友因对方持枪顽抗不幸牺牲。
激战中,李春生杀死了那土豪,为战友报了仇。他知道,事到如今死无对证,汗巾里裹着的这些耳环和项链任他私自留下多少都无人知晓;他还知道,这都是些值钱的东西,比如其中那条缀有翡翠观音吊坠的金项链,他先前在康富贵家打长工时就曾见过同样的款式。当时,康富贵老婆炫耀说,她那条项链能抵足足一亩地。买下一亩地得多少钱?十六块大洋!但接下来李春生又想起了刚刚牺牲了的战友,跟他一样,也是二十来岁的后生,也还没成家,上午一同外出执行任务时,都还是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却去了那永远回不来的世界;他还想起队伍里,买米、购药、添置鞋帽、衣物,从来就是缺钱,从没宽松过……就这样忙忙碌碌想了一阵心事,李春生最终松开抓在腰间罗布汗巾上的手,“噗”地跪在娘面前哽咽道:“娘,对不起,儿子不孝……”
娘见状摩挲着李春生的头哭起来:“春生,你的心思娘晓得,你是个孝顺儿子,是娘不对,娘不该跟你说这些……”一边让他站起身来。
李春生没听她的,照原跪在地上,抬脸看着娘发誓似地说:“娘,您莫担心,有我在,表舅家这笔钱迟早会还的。”
话是说出去了,但李春生心里却是一点数也没有。三块大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一时半刻的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笔钱赚来,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上山挖茯苓,待进城执行任务时顺便捎去卖。接下来的日子里,但凡有些空闲,李春生就扛着锄头往队部后边的山上去,四处寻茯苓挖。正值茯苓成熟时节,山里挖茯苓的人也多,队部所在村子近旁的山上已经被人采挖了一遍;而李春生因为时不时执行这样那样的任务,挤不出整块时间,只能偶尔扛着锄头在驻地附近“捡漏”。茯苓以外皮长至黄褐色最佳,偏白说明没长够,偏黑则成熟过度。李春生这时自然很难“捡”到那种生长得恰到好处的黄褐色茯苓,因而也就卖不起价钱,结果忙乎了将近两个月,借进城执行任务先后出售五次茯苓,才凑齐一块钱。
为了安慰娘,这天,李春生到袁州城送情报,返回时趁夜深天黑顺路回到花桥老家,将出售茯苓所得的一块钱交给了娘。近来,明月山游击队与县保安团多次交火,队里伤员较多。依照上级指示,李春生此番进城执行任务顺便买了些烟土回来,用作伤员止痛、疗伤。这些烟土与那一块钱现洋一同卷裹在罗布汗巾里。也是一时疏忽,李春生解下腰间的罗布汗巾取钱时,无意中露出了那几块卷裹在一起的烟土。娘见了眼睛猛一亮:“咦,这黑乎乎的东西是烟土吧?”
李春生点点头说是。
娘不由得有些兴奋:“嘿,烟土这东西值钱!康富贵家的烟土比这小,听说也要三块大洋一块!”
“娘,这是为部队买的枪伤药,止疼特别管用。”李春生一听连忙接腔,“队里那些受伤的战友等着急用呢!”
“那……那……”娘脸上不由得泛起羞愧,声音不觉地细弱下去,“咱一块也不能留吗?”
“不能留。”李春生咬紧牙关答,但想想又说,“娘,您放心,这不有一块钱了吗?余下两块我会慢慢凑齐,到时一齐还给表舅。”
娘点点头,蹙着眉头叹气道:“唉,挖茯苓的季节眼看着就要过去了,往后又去挖什么换钱呢?”
“接下来又到了挖何首乌的时节呀!娘,我在城里打听过,有好几家药铺收何首乌,其中数田成药店出价最高。”
“何首乌我晓得,能卖大价钱。可那东西蛮难寻到啊!你爹在世时也去挖过何首乌,多少年才寻到过三根。”娘依旧是愁容满面,“你在队伍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任务,哪有闲工夫去寻这个呀……”
娘说的话没错,明月山一带虽然出产何首乌,但李春生并没时间上山采挖。特别是那以后,正赶上国民党军队对中央苏区实施第一次“围剿”。为配合大部队作战,地处苏区边界的明月山游击队屡屡主动出击,牵制敌人。在那战火纷飞的时光里,李春生自然无暇顾及这事,直至三个多月后再次回家,这才重又想起家中欠下的那笔账。
同样是个漆黑的夜晚,同样是进城传递情报的归途中,李春生悄声潜了回来。眼下战事正酣,此番匆匆回家是因为游击队新发了御寒棉袄,李春生由此想起了娘以及她身上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又硬又薄的旧棉袄来,他打算从自己这新棉袄里匀出些棉花到娘的袄子里去。到家脱下棉袄,看着藏掖在腰间的那个布袋时,他脑子里不由得打起了“仗”。原来,李春生今天进城执行任务时,正赶上城里那充当红军秘密交通站的邹氏诊所不慎被敌人盯上,县保安团派出的人行将来到诊所查抄、抓人,情急中站长(诊所坐诊医生)邹晓东随手抓起一个盛装贵重中药的专用布袋,将诊所收银柜里的现金一并倒入,让李春生带给山里部队。娘这时自然是阻拦着不让李春生剪开棉袄掏棉花,接下来注意到他身上那鼓鼓的布袋,便禁不住向他发问:“春生,你这袋子里装的啥子呀?”
“钱。”李春生艰难地回了一声,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解开布袋,从中取出了两个面值一元的现洋递给娘。
娘双手借过钱,喜极而泣:“哎,这回好,咱们总算可以还清你表舅家的账了。”说话间,发觉儿子脸色有些不对,于是揩着泪水问,“春生,这钱不是咱们自己的吧?”
李春生凝重着脸点点头。
娘见状便将钱还给李春生。
看着娘满脸的不舍,李春生很是愧疚,但手里还是接过娘递来的钱,重新塞回布袋去。此时此刻,李春生嘴上虽没言语,但他却分明听到自己心里在“呜呜”地哭诉:“娘啊娘,您莫怨我哈,这布袋里的钱虽然没个准数,随便拿走多少也没哪个晓得,但它是部队的活动经费,咱们动不得它啊!”
娘猜出了儿子的心思,忙不迭转移话题,说自己身上这棉袄穿着蛮暖和,无需添棉花加厚来;但李春生不听她的,只顾自剪开部队新发的棉袄,一个劲地从里边扯棉花出来……
那天晚上,李春生娘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们母子俩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四个月后,由于叛徒出卖,李春生进城执行任务时被县保安团抓捕,次日英勇就义。
噩耗传到花桥时,李春生娘正在村前河畔为康富贵家洗衣服。听说儿子遇害,脑壳被人用竹竿悬挂在县城南门城楼上示众,她立刻扎煞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呆在那捶衣的石板边。近来,有关红军将士遇害并被砍头示众的消息时有耳闻,但她不相信这样的事情如今落到了自家儿子头上。她想,那没有了尸身的头颅面目难免走样,或许是目击者看走了眼也未可知。只是此时此刻,她身上已经无可遏制地腾起一股股寒意,冷得她两条腿打摆子似地哆嗦个不停。
接下来,李春生娘便悲戚戚往袁州城里赶。袁州县城距花桥差不多四十里路程,而她的双腿因为关节疾患行走不大灵便,但心急如焚的她这天一瘸一拐地走得飞快,只半日功夫便来到了目的地。远远的,就见城南门洞上方斜支着一根竹竿,但竹竿上的头颅却不见了;待跌跌撞撞走近去,挤进人群看墙上张贴着的布告,儿子的画像赫然在目,下面被一个血红的大叉盖着的,分明是李春生三个字。“春生,我的崽哟——!”李春生娘撕心裂肺地哀嚎了一声,随即瘫倒在地上,哭了个昏天黑地……
随后,听围观群众告知李春生的头颅刚被保安团的兵丁取了去,李春生娘便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县保安团,询问儿子头颅及尸身下落,无奈白匪们早有安排,意欲用她为诱饵,抓捕可能与她接触的我方安插在城区的地下工作者,故而有意隐瞒李春生遗体下落,任由她滞留在县城四处找寻。就这样,李春生娘带着满腹哀恸在县城白白寻觅了七天,饿了就沿街讨饭,困了便席地而睡,等到最后被好心人劝回老家花桥时,已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没了人形,眼睛也哭到几近失明。
闻知李家遭此厄运,李春生娘回家后,先后有邻里亲友前来看望她,其中就有后山那借钱给她的表弟。李春生娘便把儿子当初挖茯苓赚来的那一块现洋还给了他。表弟原本通情达理,这时见她如此光景,当即表示免除余下的两元欠款。
表弟是个普通作田人,家境并不富裕,对他们家来说,两块大洋并不是小数目。这笔账表弟声言免除,但李春生娘却一直掂着,它就像是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她心里。让她没有料到的是,那以后过去不多久,已经故去的儿子便帮着把她心里那块“石头”卸去了——
这天中午,李春生娘正在灶台边做饭,一边悲悲切切思念儿子,忽然有人找上门来。那是个黑黑瘦瘦的中年汉子,来自邻近的下埔乡后田村。他告诉李春生娘,她儿子是在他家屋后的番薯窖被捕的,当时大股保安团已将他们那仅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屋场团团围住,正挨家挨户搜查。李春生情知无处逃遁,便请他向保安团举报自己,以领取敌方先行颁布的六块大洋奖赏,并恳求对方将其中的两块分给他母亲还债。说罢,那黑瘦汉子便从贴身衣兜里摸出钱来:“您看,保安团发给的六块大洋我都带来了,这钱是您儿子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要……”
李春生娘看着眼前这人这钱,喉咙口哽哽的许久发声不出,随即眼前一黑昏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