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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世的那一天

文/漆定春
父亲走的那天,村子里异常地冷。虽然太阳挂在山头,山脚、路旁和屋顶的积雪却依然厚厚地窝在那里纹丝不动……
除了天气冷,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父亲会突然离开我们。我在距家十几里地的镇中心小学教书,大姐在我们学校附近的电木板厂上班,姐夫也到山上挖笋去了,大哥好像到她丈母娘家的一个亲戚家里喝白喜事酒去了。
就在这时,大姐急匆匆地跑进了我们学校的铁门,红着脸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喊:“小弟,家里打电话来,说老爸今天早上摔了一跤,快不行了。”“轰”的一声,我觉得脑子蒙了。来不及收拾东西,我与同事打了声招呼就跑出了校门。
我和大姐急匆匆地上路了。崎岖的山路上铺着厚厚的积雪,上面一层已经结冰,踩在上面“咔咔”直响,就像我紧张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我们俩的脚步声似乎特别响。到底会怎么样?我们不敢往最坏的结果想,互相安慰着,心底却没有底气。
快到家门口时,我忍不住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想,快,父亲一定会没事的!走进家门,家里很平静。父亲静静地躺在那把他自己做的竹躺椅上,身下铺着棉絮,身上盖着棉花被,静静地躺着,如平日里劳累后休息时一样,脚下还踩着一盆红红的炭火。此时,父亲静静地睡了。看见我们回家了,母亲红着眼圈说:“定伢子,你们也回家了哦!”我连忙点头,一面急着握住父亲的手。粗糙宽大的手掌很温暖。我真想叫醒父亲:“爹爹,儿子回来了!”三哥阻止了我,说:“别吵父亲,才睡着没多久!”我就这样静静地握着父亲的手,静静地看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那额头上、眼角旁,都是如刀岁月和操劳刻下的皱纹。鬓边的白发微微卷着,唇上久未刮过的胡须也峭立着,鼾声还是那么响亮。父亲穿着那件蓝色的旧中山装,脚下还是那双补了又补的尼龙袜子,套着那双已看不出颜色的老旧布鞋……我心里不由得泛起阵阵酸楚。我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真希望把自己身上的力量传给他!父亲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隐隐露出了一丝笑意,就又闭上了。但我能感觉到,他一定知道,此时,是他的小儿子回来了!
母亲见风大,静静地把大门关拢了一边。然后一边和我诉说起父亲摔跤的原因。父亲这个冬天一直就没有闲下来,要么劈柴,要么上山挖笋,前几天还把菜园里的篱笆重新织好了,昨天还从山上砍了几根雪压竹,挖了三十多斤冬笋,身体一直挺硬朗。今天早上,父母亲都早早起了床,母亲在烧火做饭,父亲趿着鞋,边走边扣扣子就上茅房了。等饭煮熟了,咦,父亲上茅房怎么还没有回来?母亲打开茅房门,父亲居然摔倒在旁边的草灰堆旁。母亲急了,伸手使劲拉还是不能把父亲拉起来,连忙大声喊我二哥:“不得了啦,快来呀,你爹摔跤了……”二哥闻声急忙跑过来,几步跨上台阶,一把抱起了父亲。此时父亲身体的左边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但他还挣着说:“我,应该——没有什么——要紧的……”
母亲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上茅房居然会出这样的事。三哥急着跑到村里找拖拉机,想把父亲运到离这三十多里的医院里,可雪太厚了,师傅根本就不敢出门。于是就只有步行到离家四里远的邻村把老中医请来,年迈的伯父也急匆匆地一起赶来了。就在我回家之前,老中医已经给父亲扎过针了。他说:“现在要看你父亲醒过来的状态了!”
到了中午,三嫂做好中饭,大家都过去吃饭了。我说:“你们先去吃吧,我要陪着父亲,说不定他就醒了呢!”没过一刻钟,父亲真的睁开了眼睛,直看着我,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下身。对了,父亲一定是想方便了!我连忙拿出夜壶,可是等我替他解开裤子,已经晚了。我到厨房里打来热水,替父亲擦干,要给他换洗时,他用右手紧紧地把我拽住了。我在父亲耳边说:“爹爹,你就让儿子服侍你一回吧!”说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父亲啊,你就是这样一个从来都不愿给儿子“添麻烦”的人。到这时候,您都不愿意要儿子帮你一把么?我知道,父亲心里一定是怕我嫌脏。到了这时候,您怎么还要一心替我着想呢!
当我给父亲换上干净的衣裤后,拿起汤匙舀了些水送到父亲嘴里,父亲很高兴地喝下去了。也许父亲是感觉舒服一点了,也许是这一阵折腾太累了,竟然又响起了鼾声。听着父亲的鼾声,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似地想起了一幕幕的往事……
我小时候,父亲经常清早出门,夜透了才回家。种稻收稻时如此,农闲时也是忙着上山打猎、采药材、挖冬笋、积肥……中午经常用塑料薄膜包的一团糯米饭解决肚子问题。他一个人供我们6兄妹读书、生活,还让我们家在村里第一个看上电视。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全村都把那台17英寸的“燕舞牌”黑白电视机当作宝贝。全村人都挤到我家里来看翁美玲版《射雕英雄传》,至今想起来都觉得盛况空前——从我家饭桌一直到房檐下,都挤满了乡亲们。后面看不到的就站在收稻的木桶上、门槛上,小孩子有的还骑在父辈的肩上。而父亲呢,总是乐呵呵地招呼人坐,宁愿自己被挤到晒谷子的空地上。
等到我读师范学校的时候,父亲又拿出曾经在上海做生意时买的全家唯一的一口皮箱给我当行李箱。记得那一个清晨,应该是下半夜,月亮淡淡地挂在天空,夜露浸湿了树梢上的叶子,村子里的那条路一个人影也没有,不知名的昆虫也不叫了,是您帮我挑着行李,送从未出过远门的儿子去宜春读书。走了五六里山路,天还没有亮。终于等到了那辆唯一的班车。一路上,父亲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致,替我找座位,到沿途的停车点下车为我买点心,到了宜春又不断地为我问路。那时,你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戴着助听器,却显露出比正常人还要精明,让我感受不到半点惶然。
一到学校,父亲又不顾劳累,替我排队报名、交费。在家里您从来不做家务活,那天您却在为我领来棉被后,替我铺得熨熨帖帖。最忘不了,临别时,您还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多元钱,说留给我做生活费,我真是惊呆了。要知道,那时我可是连一元的纸币都要用一个星期呀!您还告诉我,在外面不要太节省,该花的还是要花。说完,特地带我去银行里办了活期储蓄。临别时,您还奢侈地带我去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送我回到宿舍,交待了我几个同学,您才自顾地向车站走去。想到几小时之车程之后,您还要步行十几里山路才能摸黑到家,我的心里凭添了许多牵挂与不舍……
父亲,我的好父亲,您平时有病痛,您都一直忍着,要么自己找点草药吃,要么干脆硬挺。听母亲讲,您年青时有一次自己炒火药,不小心着了火,烧得身上体无完肤,几乎死去,后来被一个游方郎中侥幸治好,而且居然没有留下半点疤痕;有一次摸黑到生产队去开会,回来的路上由于黑灯瞎火被毒蛇咬伤,回到家,脚一直肿到大腿,您就是自己找根绳子勒住腿部,然后找块瓦片在泉水边割破自己的伤口,然后敷上自己烟斗里的烟屎就算了事;还有一次,由于家里的老水牛突然被田埂草丛里藏着的野蜂蛰了,发了狂地飞奔,您的脚背被铁耙犁深深地划伤了,流了很多血,您却只是自己强撑着在附近的草地里找了一种叫泥头尖的草药,放到嘴里嚼烂后敷上就告了事。1997年,您的头痛病犯了,怎么也不愿去看医生,总是说,我吃点头痛粉就好了。1998年,您大腿根部发现有肿块在不断长大,后来不得不去医院动了手术,您却坚持要早点回家,不愿在医院里久呆,也不要人服侍您大小便。最后,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您还是“骂”着母亲让您出院了。我星期六搭车去看您,您却总是说:“没事的,别耽误工作了。你去上班吧!”父亲,您一直把我的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却一直以来没有怎么报答过您。父亲啊,我的好父亲,即使偶尔买一两件衣服给您,您却也一直不舍得穿。而您呢?有什么好吃的,总记得给我留一口。今生,我如何报答您啊!
炭火噼啪地爆着火星,父亲还是没有醒。我心想,父亲也许真累了,现在睡得挺舒服呢!
午饭过后,老中医要走了,他准备再给父亲打一针,说:“这针下去,好了就好了,如果不行,我就无能为力了。”我心想,这老中医阅人无数,肯定没有问题。父亲不是睡得挺好吗?一觉醒来,说不定就能站起来了。老中医开始调试药水,给针管消毒;二哥、三哥、母亲、大姐和大伯都紧张地站在堂屋里看着。屋子里静极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老天保佑啊,让我的父亲快点醒来吧!我在心中不断的祈祷着。二哥早打电话通知大哥了,大哥也请快点回到父亲身边吧!就在那老中医走了10分钟左右,父亲醒过来了,他睁着眼睛扫视了一眼周围,看到了我们兄弟三个、大姐、姐夫、几个儿媳妇、孙子孙女,眼神很清澈,似乎也带着一种笑意。我们大声地问:“爹爹,好点了吧!”父亲没有回答,也许是不能回答。母亲说,从发现父亲摔跤后,就没有听到他讲过话了。我们的惊喜还没有来得及抓住,我就发现父亲不对劲了,他的双手开始紧紧地攥着,身体开始绷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快去找筷子来。”三哥焦急地喊着,“快点,小心父亲把舌头咬破了。”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了。二哥慌乱地叫:“快叫医生回来啊,是不是药起副作用了!”一下子,大家都手忙脚乱起来。父亲继续在用力,而且力气越来越大。我和母亲握住父亲一只手,还是感觉很吃力。就在这时,大哥慌慌张张地跨进了门槛,大放悲声叫道:“爹爹,你怎么了?”也许是听到了大哥的喊声,父亲作劲的身体渐渐静下来了。这时,我看见父亲紧闭着的眼角里淌下两行泪,似乎有一声叹息从空中落下来,唉……大姐夫大叫一声:“老丈人走了,大家跪下吧!”此言一出,我们全都惊呆了。整个堂屋里顿时哀声遍起。
我在父亲的身边长跪不起,无法相信一生辛劳、硬朗的父亲就这样离我们而去。父亲是我心中的山,他这一去,我心中的山轰然倒塌。这叫我如何是好啊!我木然地跟着大哥他们到村子里去报一声:我的父亲走了。当他们拉我起来,我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走了。
从此,我怕了下雪的冬天,更怕了积雪不化的日子。握住血脉相连的手,遥望记忆里屋檐下淡淡的烟圈,我的心里,不断地涌起一圈圈温暖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