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
- 缩小
- 默认
月影上芭蕉
文/鄢文龙
在广州,我特别喜欢在榕树下静听雨打芭蕉的声音,更喜欢伫立在芭蕉旁仰视榕树的沧桑。
有一天,我被房前屋后那又大又绿的芭蕉惊呆了。
那伞盖般的大叶,就在一弯青墙抖落,那硕大的倩影映在一汪静水之上,青翠欲滴,楚楚动人。
微风吹过,沙沙作响,别具一种大开大合的风韵。
只有吴文英的“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唐多令·惜别》),才糅进了这样的狂放与恣肆。
芭蕉,似乎比B血型的人还来得痛快。好像南方人喜欢芭蕉,就像喝着又醇又浓的酒,痛快而淋漓。因为她旺盛而鲜活;因为春来草青,她从几乎绝灭的根儿中,竟能托起一个绿的世界。
从此,满眼春色荡漾;从此,无边绿意氤氲。
瞬间,我几乎淹没在她的绿色之中,陶醉在她的风华里。在淹没中陶醉,在陶醉中险些淹没。
也许,有人觉得她弱而不坚、短而不永、空而不实,好像她就是脆弱,就是短暂,就是空幻。
其实,我倒发现,她是一种勃勃的生命,勃勃生机,生机勃勃。昨天,还绿意盎然,惹人疼爱;一转眼,却衰落纷披成枯景。绚烂之极,顿然脆弱。
难道她的生命如此短暂?“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间在一刻不停地流淌,樱桃一年一年地红,芭蕉一度一度地绿。灿烂如此短暂。
芭蕉,你什么时候,就这样悄悄地流逝;流逝,总是这样地悄悄。
怪不得刘禹锡有诗云:“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原来,梧桐雨,芭蕉梦,最相知。
如果,我们从芭蕉的易坏,看出不坏的道理,那不是芭蕉不坏,那是我们的心不为之所牵。
王维的《袁安卧雪图》中就有雪中芭蕉,这不是时序的混乱,这正是大乘佛教的不坏之理。
好像,生命如此灿烂;好像,生命又如此转瞬即逝。
在生成变坏之间,我们正玩味出生命的意义;在生命的意义里,我们正发现存在的价值。
好喜欢听疏雨打芭蕉。
细雨,总是将我们的心绪扯得越来越长,扯向诗意,扯向远方。
芭蕉叶在细雨的敲打下,一声声,不间断,像是一个长长的叩问:时光短暂,年岁不永,一段茫然的旅程,不知迈向何方。我们正在这幽深的夜里把生命的强度细细丈量——
想起缠绵的李后主:“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想起清幽的杜牧:“洞房深,画屏灯照,山色凝翠沉沉。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
最难忘,陈洪绶《蕉林酌酒图》中这样一个画面:主人翁手执酒杯,坐在山石做成的几案前,高高的宽大的芭蕉林和玲珑剔透的湖石就在他的身后,而那位煮酒的女子,正将菊花倒入鼎器中。她就坐在一片大芭蕉叶上,如同踏着一片云儿,款款而来。
这芭蕉,不正暗示着生命的脆弱。
这主人,手持酒杯,望着远方,不正向我们昭示:他要穿过脆弱,穿过短暂,穿过尘世的纷纷扰扰,穿过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的时光隧道,一任性灵飞翔,飞翔,一任地。
我们喜欢芭蕉,并非止于哀伤,更在抚慰生命。
生命是短暂的,不能增加长度,却可以增加密度;生命是脆弱的,不能拥有强度,却可以增加韧度。
芭蕉,在短暂中有绚烂,在瞬间里出优雅。
“芭蕉叶上三更雨,人生只合随他去,便不到天涯,天涯也是家。”
刘禹锡在《菩萨蛮·秋兴》中发出的这种声音,一如无雨也沙沙的芭蕉一样,透出一种沉着,一种自信,一种潇洒。
人生,本来就不应是一趟恐怖的旅程,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灿烂的展现。
如果有一天,我们瞅见月影上芭蕉;如果有一天,我们听见了雨滴芭蕉的声音;我们便在幽深而旷远中,听到了宇宙的声音,听出了人生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