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殇


文/范雪容

立冬之后,黛玉身子一日倦比一日,每日只是静卧养神。一日天气回暖,黛玉勉强支起身子,颤颤巍巍地往院子里走去。紫娟见了,忙说:“虽说天气暖和了些,毕竟已经入冬了。姑娘小心被风吹。”黛玉并不回答,紫鹃只得拿了一件大毛衣给黛玉披上。

黛玉扶了紫鹃,两个人缓缓往石子甬路上走去。行到竹林处,黛玉止了步子,手抚着那翠竹,只是出神。紫娟见黛玉颧骨处渐渐晕染上红色,倏尔又转为苍白,只道林中风大,催着黛玉回转屋内。黛玉捂着嘴一通咳嗽,突然身子一歪,整个身子扑在那竹子上,嘴里一口鲜血,点点猩红染得竹子斑斑驳驳。紫娟大惊失色,忙着唤人。众丫鬟婆子手忙脚乱把黛玉弄回屋内,安放榻上,又着人禀告贾母和王夫人。因黛玉一向吃鲍太医的药,王夫人令贾琏请鲍太医给黛玉瞧病。贾琏领着鲍太医来到大观园中议事厅,只叫潇湘馆内一应贴身服侍的人来问话。鲍太医问了黛玉近日的饮食起居,又问了所服药物,紫娟等都一一回答了。

鲍太医诧异道:“既是一向都在吃药,小姐这病,怎会到如此田地?”贾琏道:“可要紧么?”鲍太医道:“小姐这病,只怕已成势。我开个方子,有没有效验,得看小姐的造化了。”贾琏忙令人研墨铺纸,鲍太医写了方子。

鲍太医又道:“方中这药研为末,用桃枝、柳枝、桑根皮、榴根皮、葱白、薤白、童便煎汤送下三钱,毋令吐出。子时服,巳时当下痨虫。此时更进一服除根。如泻不止,以龙骨、黄连为末,白汤送下。再熬些白粥滋补。”

贾琏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忙传人按方抓药,一应引子俱备齐全,命人送往潇湘馆。等到子时,紫娟亲自按方煎了药,端了进来。紫娟闻着这药味与往常不同,似有腥臊之气。想着黛玉脾胃弱,又素习不爱腥臊之物,心下犯难,只得轻轻唤醒黛玉,把药喂与她。黛玉似乎不辨香臭,登时饮净。从子时到卯时,黛玉起夜了七八次。是夜,潇湘馆众人皆不得睡,紫娟更是通宵未曾合眼,忙着喂黛玉龙骨黄连末,又用小银匙给黛玉略进些白粥汤,只是承受不住,尽数吐出,又泻不止。紫鹃等慌作一团,不得主意,只捱到天明,忙去告知王夫人。此时,下痢也略略止住。黛玉气息奄奄,眼睛半闭半睁,似有知识之状。

宝玉一夜遣人来问数遍,天未明,便径往潇湘馆来,只听得紫娟在唤“姑娘姑娘”,并有悲戚呜咽之声。宝玉三步并作两步进到里间,只见黛玉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宝玉吓了一跳,近前探她鼻息,一息尚存,这才略略心安,嘱紫娟好生看着病人,自己径往贾母处。彼时尚早,贾母尚未起身。宝玉便又往王夫人院里来,彼时下人早已把黛玉之事回禀了王夫人。

此刻,王夫人正跟凤姐儿说话,见宝玉忙慌慌进来,便问甚事。宝玉看王夫人脸上有泪痕,便把看到的说了一遍。又道:“什么太医,不过空有虚名罢了,下的什么虎狼药!”王夫人听了,只是拿着帕子拭泪,半晌才说道:“我只说你妹妹的病一向都是他瞧的,不成想却不济事。如今到这田地,也瞒不得老太太了。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惊吓!”凤姐儿说道:“太太也不必念念于兹,如今还是回了老太太,再做打算。”于是娘儿三个来至贾母的上房,王夫人将黛玉的病情缓缓回明了。贾母不待王夫人说完,眼里早已滚下泪来,哭道:“这可怎么是好!是我们弄坏了你了。”凤姐儿见连王夫人也怪上,忙说:“老太太且别顾着伤心,如今还是给妹妹看病要紧。既然鲍太医治不好,就另外换一个吧。我们家一向都是王太医看的病,我听我们二爷说,听说他前儿仍旧回京中任职。如今还叫他来给妹妹瞧瞧,如何?”贾母听她这么一说,便立刻传话给贾琏,令他去请王太医。

贾琏引了王太医来至贾母上房前面的内厅,宝玉迎了出来。潇湘馆里几个贴身服侍的老嬷嬷们早已等在那里。王太医问了黛玉病情,先开出独参汤,嘱咐立刻给病人喝下。不多时,黛玉醒转过来,又开出止泻之剂,下痢也止住了。王太医对贾琏道:“请问小姐一向吃何药?”贾琏告诉了。王太医说:“这人参养荣丸益气补血,养心安神是对症的。天王补心丹虽差一点儿,然亦是滋阴养血,补心安神之剂。两药间错着吃,也能保得平安。怎至于病到这样地步?”王太医低头想了半晌,对贾琏说:“且拿丸药来给我看。”少时,有人拿了黛玉所服丸药过来。王太医随手拿起一丸人参养荣丸,把那药劈开两半,细细闻了闻,又把药丸研开,用指甲挑了一点,放进嘴里,略尝了尝,对贾琏说:“这药是自己家里制的还是外买的?”贾琏道:“所有丸药一向都是自己家里制的,岂有外买之理。”王太医道:“这药倒是不会吃死人,只是人参、白芍这两味药并不足量,药的性力不够,也难怪小姐吃了总是没有效验。”贾琏听了这话,便道:“听兄台这话,想是这丸药有问题?”王太医又拿过一颗天王补心丹,闻了闻,笑道:“想是医生的药方儿给的不全。”宝玉听了,道:“世兄这话听着有意思,还请明白告诉为是。”王太医叹道:“为人医者,一怕方内药不全,二怕方内药不正。小姐所服用的这两种药,都占全了。也难怪小姐的病总不见好转。如今怕已成势,再要治起来,可是大费周章。”宝玉道:“还请世兄想个法儿,把妹妹的病医好。”王太医道:“我如今是碟子里扎猛子,不知深浅,得亲自给病人诊一诊脉才好。”宝玉道:“这又有何难,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说毕,就立起身去了。

不多时,一个老嬷嬷出来传贾母的话,叫贾琏领了王太医去议事厅等着。贾琏忙引王太医进入园里,方才坐下。又有一个老嬷嬷进来说:“老太太说了,叫二爷领太医去给林姑娘看病。”贾琏于是领了王太医往潇湘馆来。

是日,潇湘馆内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只见曲折游廊连着一条石子铺成的甬路。贾琏引着王太医进入屋内,只见贾母端坐于屋子正中,旁边站着宝玉,几个老嬷嬷侍立在身后,旁边一架屏风后隐约有环佩之声。王太医躬身进来,先给贾母请了安。贾母道:“有劳了。”王太医道:“不敢,不敢,这是晚生份内事。”一个老嬷嬷从屏风后面扶过黛玉的手来,放在屏风前的一个小几上,腕上早已盖了一块帕子。王太医诊了半晌,仍旧由贾琏引着到了议事厅。宝玉也随后跟了去。

王太医对贾琏、宝玉道:“小姐素昔体弱,如此下痢,恐伤了元气。我这里开一个药方,先吃三剂。看病人造化如何。”又嘱咐这几日食用鳗鱼肉,“只宜清炖,切毋令它物混入,以免失其性味。鳗鱼骨煅为灰,白汤送下,既能杀虫又能滋补。”说罢告辞了。

贾琏把王太医的话回禀了贾母、王夫人。王夫人忙令贾琏去按方抓药。宝玉一五一十地把人参养荣丸的事跟贾母细细说了一遍。贾母听了,立刻问负责制药的是谁,凤姐忙回是贾菖、贾菱。贾母吩咐立刻去拿人。王夫人道:“老太太先别动怒,这事叫琏儿去办就是。”贾母对王夫人说:“素习你们管家,我也不太理论,只说下人都能安分守己就罢了,不想纵得她们胆子这样大!今日若不严办,日后不知道要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来!人参这样珍贵的药,必是偷着拿出去卖钱了。难道她们在药房做事每月没有供给?也忒贪心了!”凤姐道:“老祖宗说的是。因她们原是我们府里的人,虽然是旁支,依着祖宗的规矩,却也不太好薄待她们,因此才叫她们管着事,有些进项。况且她们的父亲原都是药房里制药的,因此才委派她们在药房管事。如今却不承想这样不成材。”贾母听了,遂对凤姐说:“历来藏家鼠儿难防。你立刻叫琏儿拿了人,打几板子,撵出去。”凤姐忙站了起来,连说了几个“是”。王夫人又道:“还有一件事要跟老太太讨个主意。这痨病是顽不得的。她们姊妹几个身子又弱,同在一起起坐,终究不是法子。”贾母听了,低头想了半晌,道:“依你们该怎么样呢?”凤姐说:“我有个主意,只怕委屈了林妹妹。”贾母道:“如今也不管委屈不委屈了,你只说怎么办。”凤姐道:“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关锁了林妹妹屋子的院门,不叫外面的人进去,也不叫里面的人出来,等妹妹大安了再做主意。”贾母道:“你想得周全,就依你这么办。”次日,王夫人令关锁潇湘馆,一应用具皆由专人从门口递送。又晓以众丫鬟仆妇,不得靠近黛玉住处,只说黛玉病重,需要静养,毋令外人惊扰。

紫鹃见潇湘馆里众人如此行事,不解何意。不多时,雪雁拿了一个盒子过来,紫鹃打开看时,与往常并不一样,便问:“怎的换药了?”雪雁道:“听人说换了大夫,还有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呢。”说罢把盒子打开。紫鹃看了也不解何意,只听雪雁说传递东西的人说是大夫吩咐的。紫鹃亲自熬了药,服侍黛玉服下。黛玉精神好转,潇湘馆上下人并宝玉等,都连连念佛,贾母、王夫人等自不必说。晚饭时分,紫鹃又服侍黛玉进食了鳗鱼。

紫鹃见黛玉睡了,便和雪雁在廊下看着炉子煎药。紫鹃说道:“想那宝玉,平日亲亲热热,一天无事也要来几趟。现如今我们姑娘病了几日,他连人影儿都不见。”雪雁道:“姐姐可是错怪他了。”紫鹃见雪雁的神情大有深意,便道:“怎么说?”雪雁道:“自从太太吩咐了,我们院里的人不许出去,外面的人不许进来,宝二爷可是每日几次来探问消息。”紫鹃道:“宝二爷倒罢了,两个人平日里好,这是情分。只是我们姑娘不过就是病了,院里的人不得自由也就罢了,怎么从老太太起,家里的几个姑娘和宝姑娘,半个人都不见来?”雪雁见四下无人,又悄悄对紫鹃道:“我们姑娘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岂有不疼她的?太太也是每日里亲自指派人送东西送药的。只是前儿我往门口拿药时,我悄悄问了缘故,太太跟前的人说,大夫说了,我们姑娘只怕是害了痨病。”紫娟吓了一跳:“我们姑娘成痨病了?”一语未了,又自悔失言,连忙向室内看视,只见黛玉闭目躺在床上,这才放了心。紫鹃悄悄问雪雁:“这话可真?”雪雁说道:“太太身边的人是这么说的,大夫是照这个病治的。”紫鹃道:“我只不信我们姑娘就病得这样了。前儿鲍太医,今儿个王太医,也不过就是把山门的哼哈二将,不镇庙,只吓人。”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屋里黛玉咳嗽了几声。紫娟来到屋内,只见黛玉已经起身,精神尚好,呆呆看着屋外的竹子出神。紫鹃道:“今儿天气好,雪都化尽了。姑娘可要起来走走?”黛玉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说道:“还记得我写了字的三条手帕子么?拿来给我瞧瞧。”紫鹃道:“姑娘这才好了两日,还是不要劳神的好,等大安了再看不迟。”黛玉闭着眼睛只是摇头。紫鹃只得把那帕子拿了来。黛玉接过帕子,细细看那上面的诗句,又汪汪地滚下泪来。

晚上,紫鹃见黛玉睡稳,自己也便卸了残妆,又怕黛玉一时醒了要叫人,便拿过针线来做。不知何时,黛玉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灯烛幽暗,紫鹃和衣睡在脚踏上,手里兀自拿着一个绣花绷子。外面大床上也不闻人声,想来都睡熟了。原来黛玉这几日请医服药,潇湘馆众人辛苦了好些日子。此刻见黛玉好转,料想无事,是以一众丫鬟仆妇早早都歇下了。黛玉心想:“自己并无父母,只是依傍外祖家生活,原以为有个了处,不想却得了这么个病症。”一时间愁思百结,耳畔忽又听到仙鹤凄厉的啼叫。凝思寂听一回,心伤已摧:“如今到此地步,亦是命数。纵然能治得了病,终究是一个废人,又何必误人误己?”她扎挣起来,随手拿了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把宝玉先前所赠的三条帕子拿在手里,一步一步往后院而去。

此时正是深冬,后院梨树木叶脱落,众芳消散。黛玉看到此等情景,不觉泪浪洒袂,对月长叹道: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知与不知,遇与不遇,又当如何?纵有回天倒日之力,亦不能振形骸之内。况我区区一草木之质耶?

当下主意打定,又打开帕子,翻看了一遍自己昔日所题的诗句,然后把三条帕子结在一起,握在手中。黛玉把帕子挂住一根梨树枝,自己扶着树登上了旁边的石子。黛玉看向怡红院方向,口里自语道:“宝玉,宝玉,你要好好的。”而后把脖子往帕子里一套,双脚往前一蹬,芳魂一缕,飘飘荡荡,径往警幻处销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