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亦吾师


文/彭卫平

在教过我的老师中,有一位年龄跟我相差不大,而且是位特别“不显老”的老师。有一回,我去他任教的学校寻他,遇上他的一位同事,我向对方打听他的去向。对方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有些不信:“他是你老师?不会吧,瞧你……”

我有点发窘,他大概看出我的尴尬,赶忙打住话题,说:“我带你去他办公室找找吧。”那年,我才40岁出头,可在那人眼中,倒显得我为“长”,我那师尊为“幼”——大我几岁的老师的“年轻态”多么令人羡慕!

时光之轮仿佛在我师尊身边停转。自我30多年前做了他的学生,到如今与他偶尔在街面遇见,他通体洒脱,浑身活力,全然不似年近退休之人。

还是揭开我那师尊的身份谜团吧。他跟我同姓,而且同宗同源——按照族谱,彼此属于同辈。他,大名“怀淑”,挺大气、得劲的一个名儿。怀淑老师师专毕业被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他任教的次年,我考入这所学校的高一年级。高二分文、理科,我选学文科。他是学校唯一文科班的班主任,兼教语文与历史。

在未进他的班级前,我跟高一的不少男生(肯定包括女生)早已“注意”到他了。校园刚入职的那些年轻教师中,个头最高大、魁梧的那个,走路步履最稳健的那个,举止风范最儒雅的那个,毫无悬念,就是他!那年代,“男神”这个称呼还不曾流行,但他与这称谓足够般配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女生因为迷恋怀淑师的外表而选学文科,但他的超高人气却是不争的事实。证明之一是,学校的一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据说撇下众多的追求者,却主动向他走近……

怀淑师以胜利者的姿态“走红”于校园,我们一班文科生对他春风得意的“情史”个个心照不宣。不过,他最终征服我们的还是他的丰瞻学养与卓然格局。他博闻强记,积累深厚,且善于引述发挥。他的语文课,说古道今,溯源究本,自成一体;他的历史课,臧否人物,品评史事,褒贬有度,从不走极端。虽然他尚年轻,教学经验储备不足,但他大抵能游刃于课堂,让我们受益匪浅。我们那一届文科班,多名学生高考后被大学录取,斩获之丰,一时在学校所在的小镇传为佳话。

怀淑师特别器重喜欢独立思考、见解卓尔不群的学生。他常说,文科生研习功课应该尽量避免人云亦云。也许,我属于那种习惯“剑走偏锋”,学习上惯于逆向思考的学生,他对我的赞许不时溢于言表。曾经,他在给我们讲授二战前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时,他要求我们对此事做出评论,我冒然一句“美国人玩火自焚”,竟然让他激动许久。

怀淑师从来不苛责学生,除非学生的品行出现有悖人格的瑕疵。他陪伴了我们两年,也像一位暖心的兄长,包容了我们两年。文科生向来思想活跃,喜欢议论、评点身边之事,有时不免出现偏差,甚至不乏主观臆断。班里的一名女生,好学勤问,怀淑师自然欣赏有加,辅导方面也是不遗余力。有学生妄加揣测,说怀淑师与那女生接触过于暧昧。此类传闻犹如火燃干薪,极易扩散、传播,怀淑师耳根自难清净。我们都预料他会大为光火,谁知他却轻松化解,以一番戏谑之语让谣言消弭于无形,也让诽谤者自惭不已。

怀淑师不会轻易爆粗口,尤其对待我们这些学生。哪怕我们做错什么,他也不会过分指责,顶多是旁敲侧击,予以警醒。在他多年熏陶下,我们这个文科班学生似乎人人成了谦谦君子。同学之间,惹是生非的少,有伤和气的争执少,故意制造班级矛盾的更少。至今记得,六十多名学友,在毕业离校那一刻,执手相望、相拥而泣的场面令人动容。

作为一名中文系毕业的教师,怀淑师一直关注学生中的“文学苗子”,可惜我们这些乡村孩子,大多天赋平平,难称其愿。不过,他对我这个向来木讷寡言的学生似乎高看一眼。有回他测试我们的诗文作业,布置了一道诗歌写作题。我的一首小诗引发了他浓厚的兴致。他在课堂上啧啧称赞,说此诗结构精巧、语境出新云云,引来大家一片掌声。那是我初次接触诗歌写作,作品其实相当稚嫩,但怀淑师不吝褒扬之声,让我日后趋向缪斯之神引领的道路更加坚定。

为了丰富我的文学素养,怀淑师后来还主动借给我几册文学类书籍,其中有一本是介绍宋词的,几乎让我手不释卷。虽然我资质愚钝,难以领会古典诗词之妙,但我对现代诗歌写作却情有独钟,并且小有所成。倘若没有怀淑师当年的鼓励与帮助,我兴许仍旧徘徊于迷人的文学圣殿之外。师者,若能在传道、授业之余,像怀淑师那样,助力学生开启人生另一扇风景之门,功莫大焉!

怀淑师期许我学有所成,所幸我高考运气不错,被本地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捡漏”录取。这所学校,也是怀淑师就读过的大学,专门培养中学师资。我此间毕业后,毫无悬念地成了一名教师,而且,任教的学校就毗邻我的高中母校。我与怀淑师成了同行!只是,我教初中,他仍在高中年级把关。

乡村学校的工作节奏历来舒缓而从容,这种节奏对于中老年教师来说也许最为合适,可对于胸藏丘壑、大志凌云的怀淑师来说,却未必相宜。在任教数年之后,怀淑师开始走上一条充满艰辛与挑战的考研之路,并且他鼓励我也尝试一番。在那个年代,考研上岸意味着更高层次,也是更具吸引力的“第二次就业”。而且,对个人专业水平提升也大有裨益。当然,由于考试难度大,招录人数有限,能够成功上岸者几乎百里挑一。怀淑师专业功底深厚,唯外语知识储备严重不足,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好几年没摸外语书,就差a、b、c几个字母没忘记。我毕业时间晚,外语能力比他稍胜一筹,而专业知识方面,则羞于与他比肩。

由于各自的学科短板,导致我们的考研困难重重。在多次折戟之后,我们的心态近乎崩溃。尤其是初试专业成绩出类拔萃,而录取无门的怀淑师,面对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戏弄,他欲哭无泪。记得无数个春末,在邮递员送来装有考研初试成绩的信封后,我们的双手像触电一般,竟然颤抖着不敢去开启。而在开启后的瞬间,我们的表情会突然凝固,之后眼中仿佛有泪珠飙出。同样的窘境与挫败感,让我与怀淑师惺惺相惜。我们尺牍往来,聊相宽慰,片言只语,没有半句客套话,也没有过多的嘘寒问暖。面对同样一抹黯淡的春色,我们一起低头走过,相互约定,留得安好,便是晴天。

在放弃考研若干年后,怀淑师凭着扎实的专业功底被选聘到一所城区省级重点中学任教,我也在教体局组织的选调考试中胜出,进城执教了。而这次,我们任教的两所学校照旧是毗邻之地。只不过,我在区属普通中学,而他那学校乃城区一流高中。我后来悟到:付出的努力终有回报,只是回报的方式不一而足。在三尺讲台,怀淑师从来不输于他的同龄人,他是一枚金子,光芒谁也掩盖不住。

由于城区学校工作忙碌,我与怀淑师的交往渐稀。他在教学上仍旧如鱼得水,多年在高三年级带班,而且成绩斐然。在乡村学校,怀淑师为教学领军人物,而在这所享誉已久的省级重点高中,他也能够站稳脚跟。凭实力说话,靠本事延誉,怀淑师就认这个理。

相较于部分同龄教师活跃于学校管理层,怀淑师似乎更执着于教书育人这“一亩三分地”。他说话耿直,处事磊落,不偷巧于人,也不尚逢迎之术,在校领导面前向来不怎么讨巧,因而失去很多晋职的机会。有人替他惋惜,可他优哉游哉,仿佛心无旁骛。对此,他有自己的理解:单纯的人生足以保持人格的独立,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在临近退休这些年,怀淑师没有向学校要求减轻课务,工作量超过许多年轻教师。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他不想那么快“掉队”“躺平”。只要学生需要他,他愿意稳稳当当在讲台上站下去。

怀淑师挥舞教鞭乐此不疲,而且教学成绩多年领先于大多数学科同仁,这让同为人师的我钦敬不已。有人戏言,他一生就吃教书“一碗饭”,怎么能不吃好?我看未必,在教书之余,他的兴趣并不贫乏。他的硬笔书法超伦美妙,他的古典文学素养更是有口皆碑。这些年,从一些渠道得知,他成了市级历史文化学会的骨干会员,还兼任了市诗词学会、曲赋学会的副秘书长,他负责主编的市级诗词专辑因作品质量上乘而好评如潮。

或许人文素养深厚,他与人交谈,或取喻精当,妙语如珠;或用典奇巧,信口成章。不过他一向谦和,很少炫耀自己,与人逗趣时,喜欢笑语连串,但笑而不腻。

有人说,在怀淑师门下的弟子中,我有六七分像他。虽然我不完全认可,但怀淑师谦谦儒雅之风一直影响着我。他主张待人务须宽厚,凡事不必争强好胜;认准自己脚下的道路,踩出属于自己的脚印。这些处世理念,在我身上大多留下过烙印。

怀淑师素知我挚爱文学,而且矢志不移。每回知悉我有新作问世或作品获奖之类的消息,他倍感欣慰,甚至不忘人前夸耀。他勉励我,哪怕一生只做一件事,只要精诚持之,孜孜求之,勤勉为之,必有惊世之功。他不担心我超越他,甚至希望我能超越他,后生可畏,青胜于蓝,才是正道!

再过一两年,怀淑师就将告别耕耘大半辈子的三尺讲台,安享退休时光。他可以专注于自己的爱好了。他有一大帮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朋友,大家平时一起雅集,一同唱和。想必,一声声雅韵,一曲曲新词,平仄世界,他与那些文友们余生的天空定然绚丽多彩。

我也有个心愿,闲了时,跟怀淑师学学古体诗词写作。在我眼中,他是大神,我是菜鸟。“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怀淑师,是否还允许我重归你门下,为你掌灯,陪你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