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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文/曾勇
那道疤痕又红又亮,足有半尺来长;两边各缀一行同样红亮的手术针脚,鼓凸在小芸的左腹,乍看就像是一条大蜈蚣趴在那白净的肌肤上。
“把你吓着了吧?”眼看着德亮满脸的惊讶,小芸忙做解释:“是这样亮子,上月三十号,我乘公交去单位上班,汽车在红星路与东风大街那交叉路口出了车祸。那是辆黑色奥迪,为赶路闯红灯,‘嘭’的一声撞在公交车的油箱上。眼看车门口已被大火封住,有乘客砸开窗户逃命,我也跟随着从窗口跳了出去,结果慌乱中被那刚刚碎裂的玻璃划破了肚皮。”
德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的天,该不会伤着内脏了吧?”
小芸说:“还好,只划破表皮,肠胃什么的包裹在腹膜里头,没碍着。”
德亮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但年轻夫妇久别重逢时的那种兴奋却是不知不觉没了踪影。德亮与小芸结婚刚刚半年,便被单位派往广州学习一个月。对于本市发生的这起车祸,他曾从网上看到过相关报道,当时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下,没想到小芸也在这辆车上,而且受伤如此严重!于是,他抚摸着小芸左腹那道疤痕体贴地问道:“小芸,你真是受苦了,划这样长一道口子。”接着又埋怨:“出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一声。”
小芸忙作解释:“不是怕耽误你学习吗。再说这伤口看着吓人,其实不重,被人送进市一医院,缝针后换了三次药,总共住了9天,就出院回家了。”
德亮闻言这才调整情绪重启柔情,一边关切地询问:“这样不会影响到你的伤口吧?”
小芸说:“没事,这伤口早好了,也不痛,只是有点痒……”
一夜无事。之后的三天里,两人作息依旧,一切如常;直至第四天,德亮才偶然发觉其中有蹊跷。这天上午,办公室里几个同事工作之余闲聊,无意中扯到上月发生在红星路的这起车祸。听德亮说小芸也在此次车祸中受伤,科长老吴连忙插嘴,说你搞错了,你老婆肯定是在别处受的伤。
见德亮一脸的疑惑,老吴又说:“这事我清楚。我小姨子就是伤者之一,事发后我跟我老婆一起到医院探望她——这次车祸的伤员全由市一院收治,其中五个女的,三个不幸烧伤,去了烧伤科,剩下一个年方九岁的小女孩,跟我小姨子一同收入外科病区,住在同一间病房。”
看着老吴言之凿凿的样子,德亮很是讶异,他很难相信小芸会欺骗自己,他想红星路与东风大街那交叉路口向来交通拥挤,常出车祸,老吴说的或许是发生在相同地点的另一桩交通事故也未可知。于是没再跟老吴拉扯这事,只在心里暗自盘算,该如何将小芸身上那疤痕的来由查个明白。
也是凑巧,次日上班时,德亮遇到高中同学陈敏。陈敏在市交警大队工作,与德亮同住一个小区。过往的日子,德亮经常见到他身着交警制服在东风大街与红星路的交叉处值岗指挥交通。这时看到一向步速较快的陈敏走在前头,正大步流星迈出小区大门,德亮便朗声叫住他:“哎,陈敏,你这是忙着去哪儿处理交通事故呀?”
“瞎扯,我这不跟你一样,也是赶着上班去吗,哪来的交通事故啊?!”陈敏停下脚步跟他搭腔。
德亮说:“还说没有交通事故,你值岗的那个地方不就出了车祸么?”
陈敏说:“哦,你说的是上月三十号的那场火灾吧。”
德亮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接过话茬问:“听你这么说,近来东风大街与红星路那交叉路口还出过车祸哟?”
陈敏答:“这话看你怎么理解。小剐小蹭是常有的事儿,但伤人事故最近两个月就这一次。”接着又问:“你怎么忽然打听起这事来?”
德亮说:“是这样,单位有个同事的小姨子在这次事故中受了伤,眼下刚巧碰到你,所以顺便问问……”
由于单位离家近,德亮一般都是步行上班;相比之下,小芸上班就得多费不少时间——她所在公司地处城郊,途中得乘坐七站公交,因而她上班往往比德亮走得早,下班比德亮晚到家;也因此,平日都是先行回家的德亮开炉做晚饭。但今天德亮下班到家后没去厨房,而是忙着四下里翻寻小芸的病历,结果一无所获。等到小芸下班到家,再次见到她时,德亮心里便不免有些疙疙瘩瘩。
小芸是德亮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他的初恋。想当初,由于德亮家境贫寒,两人的恋情遭到小芸父母的反对,因而未能走到一起。此后,德亮随着事业的发展逐渐脱贫,而小芸也一直没能找着合适的对象,结果两人鬼使神差地又联系上了。可惜德亮这时已经结婚了。两人重修旧好之后,德亮与前妻虽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并无重组家庭的念头,只因小芸山盟海誓追得紧,这才下决心跟前妻分道扬镳。现在看来,小芸远没有婚前想象的那么坦诚和完美,如今她肚皮上那条不愿道出来历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许是满腹心事使然,晚饭后小芸上浴室洗澡时,德亮不自觉地跟了进去。小芸见状嗔怪道:“你这人真是,洗个澡有什么好看的呀!”
德亮回过神,只得实话实说:“我来看看你那道伤疤……”
“我不跟你说过吗,早没事了。”小芸反过来安慰他,“就是有些影响美观,不过主刀的外科医生跟我说了,以后时间长了,这疤会慢慢缩细,颜色也会逐渐变淡。”
听小芸这么一说,德亮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对呀,这伤口说到底是外科医生给缝合的,看那齐整而疏密得当的线脚,技术还相当不错;而小芸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市一院疗伤的,明天去市一院外科病区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
次日,德亮便抽空去了市一院。外科病区位于住院部大楼第五层。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德亮来到护士站,谎称前来领取妻子上月在此住院落下的东西。值班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年轻护士,接待他的是胖护士。听过德亮的话,胖护士便找来一个本子翻寻,结果发现上月还真有出院患者落了就医卡和一双拖鞋在病房。接着问患者姓名,却完全对不上号——那也是个女患者,但人家姓胡,叫胡桂珍。德亮对此早有准备,就着对方的话头说:“朱小芸落下的是一件毛衣。麻烦你再仔细看看,这本子上有登记吗?”
胖护士答:“不用再看了,这都清清楚楚记着呢,上月就两个人把住院用品遗落在病房,另一个是男患者,大前天已经把东西取走了。”
两人说话时,那瘦护士也在翻寻一个本子——想必是住院患者登记簿之类,这时她便在一旁跟德亮搭话:“你肯定走错了医院,上个月,还有这个月的住院患者,不管是进院的还是出院的,都没有朱小芸这么个人。”
德亮说:“你看清了么?”
“这有什么看不清?”对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你得打电话问一下你老婆,她也许是在市二院或者中西医结合医院住的院。”
随后的几天,德亮如法炮制,先后去了市二院和市中西医结合医院查询,结果正如所料,小芸也没在这两家医院外科病房呆过。
转眼到了周末。这两天,德亮与小芸在家歇着。在德亮与前妻离婚前,这样的时光,可谓梦寐以求。但现在,由于心里头的疑惑没能解开,德亮很是郁闷,有好几次,他都差些开口想向小芸问个究竟,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知道婚姻需要经营,有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于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小芸看出异常来,一边在心里忙忙碌碌列计划,接下来还需走访哪些地方,打听情况时该怎么跟人家说……
德亮没有料到,周日的晚上,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晚饭后坐在门厅沙发上看电视时,德亮忽然想起,在厨房收拾餐具的小芸外出倒垃圾许久未归。他匆匆出屋去往住宅楼东侧的生活垃圾收集亭寻人,一路上都不见小芸的踪影。倒是在返回途中,德亮发觉楼房西侧的树影里传出女性的说话声,细听其中似乎有小芸的声音。那是一棵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左右两边的路灯光,在树下酿造出了一片晦暗。循声觅去,小芸果然从中走了出来。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则从相反方向走出树影,手里拎着一兜什么东西,正疾步离去。
望着那迅速远去的背影,德亮心里禁不住一紧,忙不迭问小芸:“你怎么跟她在一起,她找你有什么事?”
“谁呀?”小芸装蒜。
“宋金蕾。”德亮说罢不再言语,急火火领着小芸三步并作两步回家去。
宋金蕾是德亮前妻宋金婷的姐姐。这人性子直、脾气躁,当初他与宋金婷闹离婚时,数她态度最为激烈;提起小芸,更是各种谩骂和诅咒。德亮很难想象宋金蕾能跟小芸单独待在一起。联想到小芸肚皮上那道长长的伤口,德亮心里紧紧的,他不知道近来小芸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觉得妻子的受伤或许与宋金蕾有关。
“快告诉我,你跟宋金蕾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对你怎么啦?”到家刚一合上门,德亮便火急火燎向小芸发问。
“金蕾姐她……她……她没对我怎么样啊。”
“还金蕾姐呢,你怕她什么呀?我跟宋金婷离婚都两年多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也从没招惹她们。”
德亮看着小芸吞吞吐吐的样子,积压在心头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随之蹿起满腔怒火:“不行,这也太欺负人了,我得找她去!”说罢便要拉门出去。
小芸见状连忙拉住他:“亮子,你别急,先歇下来好吗?听我慢慢说给你听。”待德亮喘着粗气在门厅沙发上坐下,这才柔软了声调向他解释:“是这样的,亮子,你自打结束上一段婚姻后,便跟金婷姐断了联系,但我却一直在关注着她。你可能不知道,金婷姐去年夏天因病住院,期间查出了尿毒症……”
“你说什么?宋金婷得了尿毒症?”德亮很是吃惊,还有一件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是小芸竟然称她(包括宋金蕾)为“姐”。记忆中,小芸向来都是用“那个人”代指宋金婷。这时小芸显然猜出了他的心思,但她并未理会,只顾自往下说:“由于凝血功能太差,不宜透析,医生建议金婷姐尽快换肾。就这样,金婷姐住进了省医学院二附医院等候手术。我见她总也等不来肾源,就主动找到在那里陪护她的金蕾姐,要求捐肾给她妹妹,没想到配型结果出来,还挺合适……”
“你……你捐了肾给宋金婷?”德亮大为震惊。
“是的。”小芸一脸的平静。
德亮一时如入梦境,愣怔中就听到小芸还在不紧不慢地讲述着:
——她捐肾的事,宋金婷一直蒙在鼓里。亲友中,仅宋金蕾一人知道实情;
——早在三个月前,她就瞒着他去了两趟省城,为的是跟宋金婷做配型;
——配型成功后,她立马找到相关单位,就捐肾给宋金婷一事走完了法律程序,之后便趁他外出学习的机会,让医生安排手术;
——宋金蕾今晚特意买了补品来看望她,获知他现已结束学习回到家中,便约她在屋外见面……
德亮心里一阵阵作冷,半晌才问:“小芸,你为什么捐肾给宋金婷?”
“亮子,有一件事你一直不知道,金婷姐对咱们有恩呢!”小芸将德亮的手抓起,搁在自己大腿上,然后轻抚着他的手背,一边叹气道:“还记得你俩离婚前我最后一次去你们家吗?那次她实际已经发现了我——你当时情急中让我藏到窗外防盗网里去,自己去了客厅;可你忽略了一点,因为长年累月的雨水锈蚀,那防盗网的几颗固定螺丝大都松动了,眼看着连人带网即将从八楼掉下去,金婷姐正好拉开窗帘看到了我,于是死死扯紧防盗网,让我钻回到屋里,随后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德亮闻言百感交集,起身将小芸拥在怀里:“就为这事,你捐了左肾救她?”
“不,不只是救她。”小芸坚定地说,“更是为了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