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袁州长歌(上)


文/陆春祥

在宜春的几日,我追寻着韩愈在袁州的足迹。韩愈之后的卢肇、易重、郑谷,再后来的王安石等,这些与袁州有关的名字,或多或少都能与韩愈相连,这皆缘于他在主政袁州期间播下的读书种子。

元和十五年(820年)四月下旬的一个柔夜,新月如锐钩,缀挂在天际,袁州府衙的幽静后院,昏暗而朦胧。一束灯光,细如豆粒,透过窄窄的窗户,映射出一个深思的身影,他时而低头疾书,时而擦拭泪眼,心中的悲愤与哀伤交织成一片苍凉。

不时抹泪的身影是韩愈。在那个沉重的夜晚,他的悲伤如泉涌,无法自止,他正在写《祭滂文》。死去的韩滂,是他仲兄韩介的孙子。而此前,被贬潮州的路上,他年幼的四女儿挐不幸病逝,只得将其草草埋葬在商南县层峰驿的山脚下,“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那是一个清冷的地方,野藤,薄棺,白发人埋黑发人,情何以堪。兄长断了子嗣,家族失去一大希望,一想起这些,韩愈又泪流满面,真是命运多舛!这是他到达袁州的第四个月,自上一年十一月离开潮州后,到了韶州,就见身子骨较弱的韩滂一脸病容,至袁州,恰是元和十五年的闰正月初八,袁州又连续干旱,天气干燥,加上严重的水土不服,韩滂很快就不治。

韩愈有三兄弟,长兄韩会,次兄韩介,早逝,还有一个名字不可考。韩愈3岁,父亲去世,养于长兄韩会处,韩会42岁卒,韩愈遂由寡嫂抚养成人。韩介有二子,百川、老成,老成过继给韩会,也生二子,长曰湘,次曰滂。韩愈兄弟人丁不旺,百川又早死,因此传承的责任重大。韩滂天资聪颖,博闻强记,韩愈极为偏爱,期望这个侄孙能振兴家业。

元和十四年元月十四,已经51岁的韩愈,在刑部侍郎的任上,因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到潮州。带着七八分的无奈和沮丧,告别了阴冷的长安,前往近八千里路外的贬谪地潮州。韩愈去潮州时,韩湘跟随,韩滂与韩愈家眷都在韶州居住。而今,韩滂却离他而去,袁州府衙的这个夜晚,一切都那么静谧,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丝丝悲伤。

韩愈在潮州虽只有八个月,却干了几件大事情:祭杀鳄鱼,安顿百姓;兴办学校,开发教育;兴修水利,凿井修渠。

元和十四年(819年)十月,韩愈由潮州量移(唐朝因罪远贬的官吏遇到特赦调迁近处任职叫量移)袁州。从闰正月跨进袁州的那一天起,韩愈的脑子里就是袁州了。

袁州,在博古通今的韩愈眼里,自然不陌生。他在由潮州前往袁州的道上,脑子里就经常闪现出一个镜头,他一直在感叹,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吗?

长镜头闪回到十一年前。

元和三年(808年),韩愈的好友、翰林学士王涯,因外甥得罪当朝宰相李吉甫而连带被贬虢州司马,王涯不久后迁袁州刺史,两人灞桥折柳相别,韩愈有诗相送:“淮南悲木落,而我亦伤秋。况与故人别,那堪羁宦愁。荣华今异路,风雨昔同忧。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最后两句的意思是:您别以为宜春离京城太远,那里的风景却如画一般美,希望您能舒心游赏。这显然是安慰,那时,韩愈并没到过袁州。

或许这就是命运。十一年后,如今自己也将要去袁州。是不远吗?是真远啊!这两年来,他行程几乎万里,身疲惫,心更疲惫,而今到了袁州,那里怡人的景色,丰厚的人文,或许可以使心灵得到慰藉。

韩愈一到任,就四下走访,了解民情。他沿着汉代灌婴筑就的城墙仔细察看,八百多年过去,城墙早就几度修葺,自汉高祖时置宜春县始,后来地名与归属不断变化,隋唐两代,由县升州郡,但一会儿叫宜春,一会儿叫袁州,天宝五载(746年),改袁州为宜春郡,乾元元年(758年),宜春郡又改回袁州。

韩愈忘却了暂时的愁闷,立即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面见士子,与他们交流,鼓励学子们发奋学习,州府也会为他们创造最好的读书环境。是的,韩愈走到哪里都重视教育。没有具体的办学记录,但从后面袁州人才辈出的现象推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其中的细节——一个德高望重的官员,一位大唐文坛重量级的领袖人物,一个诗文俱佳的写作实践者,学子们望着一脸慈祥的韩大师,个个心中升腾起坚定的决心,以韩老师为榜样,努力学习,成就自己。

唐末五代王定保的笔记《唐摭言》卷四这样记载:“韩文公名播天下,李翱、张籍皆升朝,籍北面师之……后愈自潮州量移宜春郡,郡人黄颇师愈为文,亦振大名。”

名师自然会出高徒。李翱师从韩愈学古文,是中唐著名的古文家,还有著名诗人张籍、与李翱一样同为中唐古文大家的皇甫湜,他们皆是韩愈的高足。而韩愈在袁州收的学生黄颇,是会昌三年(843年)进士,工文章,官至监察御史。

《宜春县志》载:“袁自韩文公倡明道学,嗣是守郡者类以造就人才为心。宽刑禁,尚文学,悉奉昌黎为法。”又载:“昔韩昌黎自岭南移守于此,教化既洽,州民交口颂之”。果然,十几年后,韩愈重视教育的成果开始显现,除上面提到的黄颇外,还有比黄颇更有名的卢肇,他成为江西的第一个状元,紧随其后的有易重——江西的第二位状元,他们都是袁州士子。唐朝中后期,袁州考中进士三十多名,人誉“江西进士半袁州”。

癸卯初秋,我到宜春,寻找韩愈在袁州的足迹。下面这些街路,都沐浴过韩愈在袁州重视教育与人才的阳光。

去状元洲,体验卢肇、易重当时状元游行的辉煌。

走重桂路。易重有诗“故里仙才若相问,一春攀折两重枝”。恰逢桂香季节,丝丝沁入鼻孔。这香,似乎来自遥远的唐朝。

过黄颇路。黄颇,一个有性格的读书人,即便是同乡卢肇,他也不买账:你这碑版写得也太差了,还头名状元呢!

进鹧鸪巷(现为宜春东风大街南段)。郑谷以《鹧鸪诗》闻名,故称之为郑鹧鸪。“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支咕咕,支咕咕,忽地传来几声鹧鸪,是我在思乡吗?不是,我才来袁州,但它极可能勾出贬谪者的思乡离别情绪。

我们去明月山洪江镇仰山栖隐禅寺旁的郑谷草堂。

郑谷(约851—910年),唐末著名诗人。他自幼聪明,7岁能诗,当时的著名诗人司空图见而奇之,拊其背曰“当为一代风骚主”,但及冠后参加进士考试,却接连考了十次,40岁时总算考上。郑谷的官做得不大,仕途却顺利,晚年索性到仰山建个草堂隐居起来,读书写诗,优哉游哉。自然,郑谷的草堂,绝不是杜甫“床头屋漏无干处”的草堂,一定舒适,因此,郑谷的诗也多以闲适为主,缺少杜甫的那种苦难与坚硬。

我眼中的郑谷,三件事可以概括:以“鹧鸪诗”闻名,《全唐诗》收诗325首,还有一个就是指教别人的“一字师”——诗僧齐己携诗来仰山拜见郑谷,郑谷热情接待,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谈诗,郑谷读《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笑着对齐己说:数枝梅,不算早了,不如改为“一枝梅”。齐己听后,就地拜倒:郑老师啊,您真是我的一字师!

郑谷坐在窗前,读书写诗一天,伸了伸懒腰,忽然,仰山栖隐禅寺的晚钟声荡进了他的双耳,索性起身,出去走走。寺就在草堂边上,他要去看那两株银杏,才几十年功夫,已经高大茂密了。

禅寺的两株银杏树,叶片厚重青绿,虬枝依然自由伸向蓝天。我们坐在古树下看树说树,久久不肯起身。这银杏与郑谷的诗,都已经活过了一千多年。

一个夏日的傍晚,忙完了一天工作的韩刺史,在府衙后面的宜春台散步,忽然见到一座屋檐下,有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的少女,蜷缩着身子。他走近一问,少女哆哆嗦嗦地告诉说,她是女奴,受不了主人的暴打,跑出来逃命。

韩愈听完少女的回答,立即想到,自己以前听别的地方的官员说过此事。看来,这个问题袁州同样存在,必须立即解决。他随即将少女带回府衙,供给其衣食,仔细盘问,掌握线索。次日,韩愈又召集部下,要求他们广泛调查,查清袁州到底有多少因天灾人祸而被没入为奴婢的人。

韩愈做这件事,是有政策依据的。当时的政府规定,不许典贴良人男女作奴婢驱使。有了尚方宝剑,对确实违背法律的行为,必须立即纠正。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袁州界内一共有几百人,他们原本都是良人男女,或因家里遭到水灾旱灾,粮食歉收,无法度日,或因借债还不起,作为抵押品充当奴仆以偿债务。这些被抵押到大户人家做苦工的人,规定期限内不能赎回,被迫做了人家的奴婢。而一旦当了奴婢,就等于是卖给了人家,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被驱使鞭策,毫无尊严,悲惨得很。

事实一清二楚,韩刺史立即下令出台威严的决定:凡没入为奴婢的良家男女,从典押到主子家做苦工的第一天算起,还完债的,立即放人,没还完债的,可以补足差额,也立即放人,总之,奴婢均应放回,归之父母!这条政策,使731名奴婢又成了良家男女。据说,韩愈在宜春台发现的那个少女,因劳资抵债不够,父母双亡,韩愈便自己花钱将其赎出,妥善安置。

韩愈从袁州调回长安后,对解放奴婢这件事,依然放不下心。这种现象,袁州有,那么全国的其他地方,也一定存在,于是,他写下《应所在典贴良人男女等状》,向穆宗详细报告袁州的情况,并提出:此事需朝廷全面治理,严格执法,奴婢一律赦免,对隐漏违法者严惩不贷!

官员急百姓所急,想着百姓的苦难,这是为政的重要内容,也是官德所在。可以设想的场景是,那些数以万计被释放回家的奴婢,当他们欣喜回到原来的家时,他们的生命又得到了重生,他们的家庭又拾回了欢乐。

活人命,胜造浮屠,仅此一项功德,韩愈就赢得了人们的长期尊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