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
邓乃伏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打开一看,“困难户”微信群里“凡人”发了一则消息:康泰饺子馆小聚。
我们这个微信群共有三人,一个昵称“凡人”,一个昵称“热土”,另一个便是我。
我们三个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机械厂的机工车间,在这里与同车间的凡人和热土相识。他俩都毕业于劳动技工学校。那个年代吃商品粮的才能考技校,能攀上这么两个朋友也算是毕业后最大的幸事。
之所以成为朋友,除了性格脾气相投外,最主要的一点都身材矮小。在那个年代,身高不足1米7的男人被戏称为“三等残废”,在找女朋友方面没有任何优势,被调侃为“困难户”。
凡人是一名车工,操作着老师傅们不愿操作的老旧30车床。由于他科班出身功底深厚,车出的倒档大齿轮精度比标准还高。热土是一名钳工,那时候没有数控铣床,更没有线切割技术,制作模具全凭手艺。热土制作出的锻压模具,配合间隙居然在3微米以内。跟他俩相比,我这个学机械的也只能算是纸上谈兵了。
在全市技术大比武中,凡人和热土分别获得了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好成绩。胸戴红花的大幅照片被张贴在工厂的宣传橱窗。也许当时就有美颜技术,照片显得比本人精神了许多。一群就要毕业的师范院校的学生到工厂见习参观,其中有一位女生在橱窗前凝视了许久。她叫永红,毕业后就职于一所中学,后来成了凡人的妻子。她回忆说,当时从照片上看不出凡人的身高,只顾羡慕工匠了,对他的“缺点”却视而不见。
热土的姑姑则拿着热土的获奖照片,到邻居家去“炫耀”,邻居家的小翠,被这个面目清秀的青年所吸引。见面时,也是觉得男人长得不够高大。不过,在能工巧匠面前,小翠还是把吃饭的本领当作了首选。
两个朋友都因为那次大赛成功脱单。我还沉浸在回忆之中,一脚却踏进了康泰饺子馆。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他俩已经坐好,眼前摆了一盘饭馆的特色菜——酱大骨,每次小聚我们都会选这道菜和一盘水煮花生米。
“怎么才来?”凡人问道。“这不刚下班吗?!”我说。“快坐下。”热土招呼说。
凡人仍是不修边幅,头发也变得越来越稀少,说话慢条斯理。
哎,人生不易。二十几年前,永红已是学校里的骨干教师,儿子的出生给他们这个小家庭带来无限的欢乐。可是,凡人就职的国企却出现了经营上的困境,面临着下岗,他整日闷闷不乐。一天,他在擦拭机床时抱怨工厂的棉丝质量不好,涤纶含量高,吸油性差,机床擦不干净不说,用量还多。他跑到棉纺厂找熟人弄了一些纯棉的棉丝,用很少的棉丝就能把机床擦得光亮如新,他眼前一亮,看到了商机,决定创业。
凡人购进了一些纯棉棉丝,开始骑着自行车在市区的工厂销售,再后来购了一辆摩托车到县城里去卖。因为人实在,货色也好,几年下来他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率先在市区购买了商品房,搬离了潮湿低矮的家属院。正当生意红火时,妻子却劝他别再从事棉丝生意了。一是由于孩子要上学,需要专门的家教环境,二是因为自己担任班主任,教学任务繁重。妻子给他指了另一条出路,让他做点与教育相关的生意。当时的《英语报》、《语文报》等报纸靠渠道销售,他便开始替人往学校里送报纸。由此他结识了许多教育工作者,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后来又不满足于只送报纸的活儿,便创办了属于自己的汇文书店,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创业。
这个诞生于非典时期的书店,只经营了五年便遇到规划拆迁。
书店拆了,他萌生了一个令我都觉着十分可笑的想法:著书。
“老朋友了,我也不隐藏我的观点,我坚持写作这么多年,刚发了几篇论文,你一个技校毕业的车工想写书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我揶揄道。他笑了笑说:“你不能用不变的思维思考多变的人生啊。”他这句富有哲理的话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别人开书店只是为了卖书,我开书店在卖书的同时丰富了自我。”“怎么丰富自我的呀?”“从给永红当助理开始,晚上帮她批改学生作业,然后我把初中所有的教材都通读了一遍,我所出售的教辅材料首先都亲自演习一遍,发现过许多不足之外。五年间,从家长、学生、老师那里了解到各自的真正需求。现在的资料存在着题量大、重复多、不系统等缺陷,我要立足中考学生的实际需要,编写一本属于他们自己的读物。”
一年后,也是在这个饺子馆小聚,他有些叹气。
中考结束了,他的书只卖回了出版费和印刷费,赚了半屋子没有售出的书。
我劝他:“别写书了,那是教育家的事儿,你不行。”他没答话。吃完饭,他独自驾驶着那辆满载着自编《直击中考》的面包车,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第二年,他重新整理教改内容,第二次出版《直击中考》,没想到销量大增。原因之一是去年用过的家长都口口相传,孩子读完这本书成绩提升很快,用过的老师评价说:“知识点全、覆盖面广、题量适中,尤其是解题技巧增加了学生做题的兴趣。”
他的书,每年更新,年年畅销。
天有不测风云,正直事业兴旺之际,凡人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动作开始缓慢,行走不便。他也曾一度心灰意冷,抱怨人生无常。妻子的劝导和积极的配合治疗,让他重新找回自信。
几年过去,他已相继开办了四家书店,并且坚持著书。他说:“病魔限制了我的动作,却不能限制我的思考。在电脑上打字,定稿一点都不受影响。”他自豪地说。
“你来得晚,多喝点。”见我没喝酒,热土又劝道。“刚打完新冠疫苗,医生不让喝酒。”“那下次补上。”凡人慢悠悠地说。
热土的手机响起,是他儿子打来的。儿子由于加班晚点回家。“哎,光加班。”热土抱怨中流露出一丝的喜悦。热土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湖城,现在是一家商场的经理,儿媳在一所小学任教,孙子只能由退休后的老伴帮忙照看。
热土说:“我只会干,不会写。”“能干就行了,你去年不是有两项发明吗?”我问道。“是啊,应用到工程上去了。前年,我也从车间主任升任副总了。”热土不无自豪。
“你们都有孙子了,我儿子研究生毕业两年了,为了搞一项国家重点课题研究,也顾不上找对象,去年给他买了套房子,由于疫情今年才开始装修。”“为了儿子累点也值得。”我说。“是啊。”凡人频频点头。
窗外下起了小雨,我们走出饺子馆,热土要扶一下站立不稳的凡人,凡人却摆了摆手。网约车早已停在门口,凡人坐上车,打开车窗道别。
我和热土望着远去的汽车,对凡人生出一种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