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家


□唐小米

30多年前,我家开始建第一处属于自己的住房。父亲在建筑图纸上勾勾画画,母亲计算着手中为数不多的存款,算计着怎样建设3间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自己建房,这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工厂家属院。

家属院是由工厂宿舍改造成的,紧挨着厂区西墙,每家两间红砖小屋,一处不大的院子。这些家属院有些年头了,家家屋顶用石棉瓦做盖,人口多的,就在院子里用石棉瓦搭间棚子,能住人也能做厨房。每日三餐时分,家家都在院子里点起柴油炉子煮饭,家属院上空就飘荡着柴油混合米饭的独特气味。

现在想来,如果把当时的县城分成3份,城西是大片农业用地和农村民房,城中安置着学校、商场、医院和机关单位,城东则几乎被工厂占领。轧钢厂、农机厂、石棉瓦厂、化肥厂、服装厂、木器厂……每个厂前面都冠以国营二字,每个厂的工人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进出。

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乐趣在于放学后通过某户人家的屋顶,爬上化肥厂家属院最高的那面围墙,耷拉着腿坐在上面。我坐在高高的围墙上等待,不看围墙后面那条奔涌的大河,专爱看路两侧的工厂。等到下班的铃声响起,那些工厂好像商量好了一般,大门齐刷刷打开,穿着各色工作服的工人们涌出各个工厂的大门,犹如一条条支流,在县城唯一一条柏油马路上汇聚,汇聚成一条奔涌的人河。

后来,经政策允许,县里专门在城西规划出一片废弃地作为宅基地,由企业统一购买、个人自建。那时候,建一所新房子,是多少人的梦想啊。而一所代表着家与爱的房子,怎么能不用最好的材料呢?思量再三,父亲拍板决定:用马牌水泥!

马牌水泥,是唐山启新水泥厂的名牌产品,据说买水泥的人排成了长队。

房子盖成了。四周的墙还没刷白,裸露着的水泥,灰色中泛着一层淡淡的青。手摸上去并不粗糙,是光滑的,光滑到令我怀疑这堵墙并非用砖石垒砌而成,而是天生就矗立在这里,是从这块土里完美长出来的。

那年从启新水泥厂买了水泥回来后,父亲像受到什么力量牵引一般,不顾家人反对,从技术员扎堆的农研所,调到了粉尘飞扬的国营水泥厂担任工程师。从此,他的工作服由蓝色变成了深绿色,他的头发也从黑色变成灰白。他昼夜研究图纸、钻窑攀塔、测量试验,终于成为小城里有名的水泥工程师。

我从未问过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从来不说。后来我想,何须说呢?也许父亲觉得,让县水泥厂也炼造出和马牌一样的水泥,是一个技术员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吧。

不久前,我带父亲到唐山启新水泥厂原址参观,现在这里已经改造成为中国水泥工业博物馆。满墙指针停驻的仪表、生产车间遗留的水泥旋窑,都是父亲十分熟悉的。如今它们静默着,在旧梦里沉睡。老水泥工程师的手擦拭着它们的锈迹和灰尘,动作那样轻,仿佛在抚摸同样年老的自己,以及那一段逝去的岁月。

如今,水泥早已成为常见的建筑材料。各地都有水泥厂,成熟的工艺锻造的全是高品质水泥,再没有人会为了买几袋水泥彻夜排队等候了。父亲喃喃自语:“还好留下来一些,还好能被更多的人看到,这样就不会丢失。”我握了握他的手,很想对他说:“是的,父亲,被历史铭记的,永远都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