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大年初六,听到娘去世的消息。

我知道会有这个可怕的时刻,但是我从来不去想,于是这一时刻真的到来时,我是懵的。年三十和娘视频,我告诉娘:“还有四个月我就到家了。”娘露出了笑容,是我熟悉的那种笑容。

“娘”是宁河老家的叫法。我爸在兄弟里排行老四,娘是爸爸的大嫂。虽然爸爸的二嫂、三嫂,我都依次叫“二娘”“三娘”,但“娘”就是单字,每次叫起来都觉得缠缠绵绵的,像撒娇一样。我和娘没有骨血的联系,但是“娘”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我们比骨血还多了一些东西。

我出生的时候娘在。我后来无数次地听到爸妈聊起这一段:当时六神无主的新手准爸妈怎么随着我娘的到来而变得气定神闲。我都能想象出我娘如何在接到我爸的求助电话时,决断地说:“我去!”

从老家到我家,从东棘坨到大北,20多公里的路程,我娘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她当时肯定很累,因为一路周折,肯定也风尘仆仆,但是我娘进屋的那一刻,像一个英雄一样,脸上有温柔的坚定,背后还转动着耀眼的五彩霞光。听我妈说,当时娘带来攒了一春的鸡蛋,有的蛋壳上还带着血,娘知道我出生后,妈妈需要这些,可见娘是何等的细心和贴心。

传说中我爸年轻的时候很丑,我是不承认的;我都是从别人的话里拼凑出我爸爸具体丑在哪里,但是我是不承认的。娘老是拿这个事儿逗我,娘逗我,说我爸丑,娘用的不是丑,是砢碜,“砢碜”因为是口语显得比“丑”更柔和一些,但是对我来说这还是巨大的污蔑。有一次,我爸躺在娘东屋的炕上睡觉,娘又说我爸丑,我就坐在旁边端详,后来娘老说:“小汀就坐在她爸边上,看啊看,看完了慢悠悠地说‘不砢碜,我爸不砢碜。’”每次说起这段往事,娘自己都会开心地哈哈笑,笑里藏着对老兄弟的喜欢,还有对老兄弟小闺女儿的喜欢。

娘见证了我们父女两代人的童年。娘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爸才四岁,娘每天都会把炝锅的肉丝,细心地挑到他的碗里;我爸会追着娘要随她去住娘家;我爸还会和小他六岁的侄子争宠……我知道这些故事,所以就能理解,为什么娘去世时,爸爸会跪地号啕大哭,哭得跟孩子一样:因为他曾经被娘当孩子一样疼爱过。

后来我长大了,每年仍然定期回老家看大伯和娘;结婚之后就带着老郑去看大伯和娘;有了孩子之后就带着溪溪和乔乔去看大姥爷和大姥姥。娘每次看到我或者我们都很高兴,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娘越来越爱说:“汀,你下回再回来的时候,就看不到娘了。”我知道这句话有一天会变成现实,但是在它没有变成现实之前,我根本不去想有一天它会变成现实。

娘在我告别的时候送我到门口,然后一直看着我往前走,我都走出很远了,回头看,娘还站在那里看着我。这个小小的老太太,可能真的害怕自己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个看着出生的侄女儿,可能她努力想把我的样子记住。

我常常回忆起那一幕,在娘离开以后。娘最后记住的是我的背影,我记住的,是娘的笑。

没想到这竟然成为和娘的最后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