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氲城
□马蒨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偏是这茶,能在烟火人间里开出花来。依稀的晨雾里隐约飘着点茶气,浓淡自洽。五大道的洋楼檐角垂着清露,顺着红砖墙点点滴滴往下淌,青石板缝里洇出斑驳的痕迹,像极了紫砂壶底经年累月结下的茶渍。穿旗袍的女子拎着竹编茶篓从欧式拱门下翩然走过,篓里龙井的清香混着租界老建筑的木樨香,在晨风中漫开,这是新与旧的私语,也是茶与城的密约。
“一壶能聚古今意,半盏犹存天地香。”早市的吆喝声还没歇,街边茶叶店的长案已经支起,随着锡罐开盖时“啵”的一声,陈年普洱的醇厚便漫过整条街。一撮碧螺春的香气让晨练的老爷子驻足,“新茶?”伙计笑着回应“刚到的洞庭山货”,话音未落,竹匾里的茶叶已被阳光镀上金边,像撒了把碎玉。
儿时的茶总带着糖味。父亲的搪瓷缸子永远泡着花茶,茶汤浓得发褐,他却信手抓把绵白糖丢进去,搅得杯底“沙沙”响。我趴在桌上写作业,鼻尖萦绕着茉莉花和砂糖的甜香,算错的算术题被茶渍晕成淡褐色的云,倒比红叉叉顺眼些。后来作文本上被传阅的范文上,有老师红笔字的批语:“文笔如茶,清甘有余”,才惊觉那些浸在茶香里的午后,早把灵秀揉进了字句。
如今街上的茶店越开越巧。玻璃柜台里摆着普洱做的茶糕,像块温润的墨玉;冷柜里镇着红茶荔枝冰,吸管一戳便冒出带着茶香的粉嫩泡泡。海棠花前,身穿汉服的姑娘捧着盖碗自拍,茶沫子沾在唇角也顾不得,要的就是“宋代点茶的仪式感”;写字楼里的白领拎着冷萃茶罐赶地铁,标签上“蜜桃乌龙”“柚香白牡丹”晃得人眼热,想来倒比咖啡更提神。
茶是最懂兼容的。起士林的黄油蛋糕配正兴德的高碎,西洋的甜混着东方的醇,在舌尖上跳起圆舞曲;意式冰淇淋浇上抹茶酱,绿得发翠的浆汁顺着蛋筒往下流。就连新华路的老茶馆也变了模样,台上是评剧名家新角儿亮嗓子,相声搭档使活量活逗你玩,台下年轻人举着手机拍茶艺,拍表演,盖碗翻转间,传统与新潮撞出细碎的光。
海河上的游船经过解放桥时,总能看见岸边茶摊的白帆布在风里鼓荡。“从来佳茗似佳人,东城西市共茶樽。”穿蓝布衫的老者煮着铜壶茶,茶汤滚得“咕嘟”响,倒映着津塔的玻璃幕墙,像把古今熬成了一壶酽茶。有游客问“天津的茶有啥不一样”,老者指指水里的游船、岸边的洋楼、穿茶服拍照的姑娘,“你看这茶里泡着的,是整个城的滋味”。
暮色漫过赤峰道时,茶烟也跟着升起来。老胡同的窗棂里漏出暖黄的光,映着八仙桌上的盖碗,茶汤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膜,像结了层琥珀。“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有人拎着茶礼盒从店里出来,纸袋子上“正兴德”三个字被路灯照得发亮,里面装的哪里是茶叶,分明是把津城的晨昏、新旧、浓淡,都封进了这缕茶香里。
津门的茶,从来不是孤芳自赏。它在百年老店的锡罐里沉睡着,也在网红奶茶的杯壁上流动着;在评剧的水袖边飘散着,也在年轻人的谈笑间漫溢着。就像这城,老建筑的砖缝里钻出新业态的芽,茶的滋味便在这新旧交织里,愈发醇厚绵长。“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城与茶,皆如此。”
夜渐深时月正好,街角茶馆的灯笼依然亮着,像点点星光悠悠晃晃。穿着麻色长袍的老板娘轻轻抬手,捋一下鬓发,收起最后一套茶具,壶底的茶渍印在桌面上,像幅晕开的水墨画。她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早上那拨喝冷萃茶的年轻人,嘴角不由泛起笑意——茶这东西,从来不怕变,就像这城,越泡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