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的麦田

□黎强
麦田在姑父老屋的山背后,那是姑父用一辈子的心血一手一脚盘熟的。
姑父对麦田是无比喜爱的,俨然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生怕麦田有虫灾、被病害。待我长大成人时,姑父早已经不能下到麦田了,但他仍会拄一根拐杖,颤巍巍地到麦田前,看看,走走,坐坐,一直到太阳落坡,才回到老屋,倒一碗米酒,慢慢品着,慢慢想着。
小时候对姑父与麦田的记忆,是牢牢印刻在心底的。
那些年,小满前后,姑父最关心的不是圈里的猪、栏里的牛和院坝上的鸡鸭,而是老屋山背上的那几块麦田。到了小满,麦子开始灌浆,对于姑父来说,那是天大的事儿。姑父天麻麻亮就戴一顶黑不溜秋的草帽来到麦田,反剪着双手,弓着本来就略微佝偻的背,从麦田这垄钻进去,又从麦田那厢拱出来,这里停停,那里看看,一会儿数数麦粒数,一会儿比比麦穗长。一进麦田,姑父就忘记了自己,眼里心里只有那些渐次饱满的麦粒。
太阳挂在麦田上空,闷热难当。姑父被汗水浸湿的粗布对襟褂子,多多少少沾上了一些在麦田里察看麦情时带下来的青嫩麦粒。姑父很是心疼,把它们一一拈下来,放在粗糙且宽厚的手心中,翻来覆去瞧着,继而又拈着三两粒麦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姑父一边嚼着麦粒,一边用手抚摸着近身的麦子,就像抚摸自己的娃儿一样,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虽然很平静,但眼里分明是湿漉漉的。他知道,这一季没有白辛苦。
姑父守望的这几块麦田,是祖辈耕种过的,据说是方圆几里最长不出麦子的地儿,也是村上人看不上的不毛之地。到了姑父这辈儿,一家老小总得吃饭嘛,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麦田长不出麦子吧,那岂不让人笑话?!姑父是一个寡言少语却要面子的人,由不得村上人说他半句窝囊。面对那几块贫瘠的麦田,姑父把麦田的土挖了又翻,用大粪桶挑来农家肥泼洒之后,翻了又挖。按乡下人的说法,就是把田土都撬熟了。
几个年头后,麦田没有辜负姑父的苦心,麦子从生长期的油绿油绿到收割期的金黄金黄,姑父硬是把几块地儿盘成了金矿式的沃土,令村上人刮目相看。姑父很是得意,在乡邻面前腰杆挺得直直的,汗帕子缠着的头也抬得高高的,嘴上叼着的一根老烟杆把旱烟吹得熊熊的,呛人。那几块麦田,与其说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倒不如说是姑父的心血浇灌园。
姑父守护着麦田。自播种后,一旦看见麦苗刷刷刷地窜起来,姑父就把心落在麦田了。不是打药、捉虫,就是松土、追肥,他天不亮就上坡,黑静静才落屋。累了,他就斜靠在田垄边抽几口叶子烟;渴了,就喝几口田角水;饿了,就啃一根老黄瓜。整个人与麦田黏在一起,从抽穗、灌浆、饱满到收割、晾晒、入仓,姑父才可以歇息几天。
姑父对麦子生长的每一个环节都门儿清,就像熟悉自己坡上坡下回家的路一样。对于姑父来说,麦田的绵密茁壮或许代表了香火家风的兴盛,更或许是彰显了承继着麦田中延续的农耕脉络。姑父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人,但他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用勤劳敦厚朴素来表达对麦田的敬畏,这是很了不起的。当然,姑父没有文化,他不会想到这些,他只知道“小满前后,点瓜种豆”的农谚,在打理麦田的空隙,又扛起锄头耙梳,在麦田周边的庄稼地翻土打窝,为冬瓜、豇豆、茄子、海椒筑好一个家。
后来,姑父走了。按照姑父生前的遗愿,把他安埋在看得见麦田的高坡上。姑父看得见麦田,麦田也望得见姑父。
每次去给姑父上坟,我也会去麦田田埂上坐坐,像姑父生前那样。目及之处,仿佛还看得见姑父的锄头、镰刀、粪桶、扁担,以及头上的汗帕子、腰上的旱烟杆,与金黄的麦田那么相宜。
猛然间,我似乎懂了什么,那麦田不正是姑父用一生在乡土上画出的自画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