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


郭孟收

家乡,无论离开多久,总有一份牵挂难以割舍。

常常在春风夏雨间,在午夜梦回里,便突然涌上心头。那或是家乡的一个人,一件事,抑或一棵树……

家乡的村子小,小到外地人来了,第一眼看到的一定只是那条大大的河。其实家乡的村子很大,大的连这条千年大运河都装在她的心里。

幼年的时候,村里的日子清苦,孩子们更是少有欢愉。母亲常常手指着不远处的运河,讲起我们永远都听不够的故事。因为,那故事里总有成堆的糖果和吃不完的白面馍。母亲说,相传大禹王当年治水时曾巡游至此。见此处百姓和善淳厚,宽宥勤俭。只是村庄所处之地黄土漫漫,草木衰萎不兴,民生无比艰辛。于是心生悲悯,便亲自教化民众植桑造田之法。且在村口种下一株槐树,并言道,来年树吐新绿之时便开墒下种,定然是农事兴旺。果然,次年槐树新枝绽绿,却正是风和雨畅之时。此后,桑稼繁盛稻黍丰裕,众人皆欢欣不已。故将此槐视为神树,并以香火供之。

后来,槐树日渐壮硕繁茂,枝叶葱郁荫翳遮天。因村里人感念禹王功德,便尊此槐树为“禹王槐”。自此,禹王槐便与这片黄土地一道,风雨同担息息与共了。

地里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大运河的故事传了一代又一代。禹王槐,默默地站立在村口凝望着村庄的鸡鸣犬吠日出日落。她阒然无声,却把岁月的沧桑和数不尽的悲欢离合都深深雕刻在每一寸肌肤里。

在儿时的记忆中,禹王槐是我所见过最大的树。树径粗壮,需数人才能合抱。灰黑色的树皮,斑驳着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和隆起。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更像犁田的汉子青筋暴涨的手臂。满树枝桠虬曲盘错,但依旧苍翠蓊郁。树冠阔大浓荫蔽日,倘若站在下面,便觉如置身于一所巨大的房屋中一般。如遇夏日风雨骤至,田里耕作赶不及回家时便都在树荫下暂避,竟能保得半日不湿鞋袜衣衫。如此说者坦然,而听闻此事的外乡人多半会惊诧不已。听老人们说,树木亦是根脉所系代代相承。历经千年生息,现在的这棵禹王槐已是数百年之前的根系繁衍而生了。

都说树大必然招风,而禹王槐却如同独身世外一般岿然而立。千百年的风雨磨砺,从未将其撼动半分。终日一蓬家雀叽叽喳喳地热闹在上面,亦恬静安然不显聒噪。背负日灼月冷,俯首田园福荫桑梓。这骨子里的淳厚和淡泊,确也正如家乡人的品性。

或许树与村庄相依相守,时间久了便浸染了人的灵气。早年,常有孩童爬上树梢捕捉鸟雀不慎跌落,却竟无一人因此受伤。村里的人都说,当然没事,这是神树接着呢。战乱年代,也曾有土匪劫掠村庄至此。当人马行至村口,隐隐见前方青郁郁雾茫茫,却寻不得进村路径。待欲令人前行试探,突又闻似有鼓角低泣之声发出阵阵哀鸣自村中传出。众匪皆惊惧不已,不敢停留急忙仓皇而走。雾气散尽,却见禹王槐巍然而立,枝叶婆娑随风摇曳,竟是风过枝桠呜呜作响。

历代深得禹王槐庇佑,村里人也将树的坚忍和畅达融入进了血脉里。同气连枝兴衰与共,那株日夜站立在村口的大树,已然成为了人们心中的一位巍巍长者。多年以来,村中每有婚嫁、修屋、亦或邻里间取借,大家也总会齐聚在禹王槐树下。一边家长里短,一边说笑着,就将事情疏理的妥妥当当。有一年夏天,运河洪水突至猝不及防,村庄岌岌可危。而闻讯后,全村竟无一人独自逃离。人们携幼扶老,不落一人集体迁往地势高处避险。最终,全村男女都得安然无恙。

鸿雁南飞,寒来暑往,舟楫百里,芦花飞荡。一条大运河奔流千年,村里的孩童却极少能看到运河外面的景象。或许是幼年的世界实在太“小”了,因此有人说,每个人关于家乡的童年记忆往往都是“大”的。门前一条“大大”的河,哪怕那只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水沟。村头一棵“大大”的树,或许那只是一棵树,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当然,那定格在记忆深处的,还有一群永远忙碌着的,“大大”的人……

不觉间,离开家乡已然多年。当年的懵懂少年,如今也已是鬓染霜华。花开花落光阴荏苒,现在,无论身在何处,却总觉得有匆匆过客之感。前日听乡邻说,禹王槐,依旧朝气蓬勃枝繁叶茂。